這天蓋文真的很高興。因為那曾經是著名作家的老頭,答應了把房子賣給他。事緣他與未婚妻遇然經過這處,她一見到這楝——依其言所說「充滿書卷味」的老房子,就說十分喜歡,就嚷著要未婚夫進來問問這房子是否出售,希望可以作為他倆婚後的新居。但這樣白摸上門,蓋文覺得是件非常不好意思的事,於是便不肯答應。
但她卻說:「唉!我們都快要結婚了,你卻連這樣的小事都不肯試試為我去做。」
蓋文於是只好踏上房子前的光滑石階梯,怯生生地敲了敲門。他希望沒有人來應門,但門結果還是違其所願打開了。開門的,正是前面所說的——那曾經是著名作家的老頭。只是蓋文當時還不曉得他是甚麼人,只向他道出了未婚妻的要求,並對於這次的驚擾表示抱歉。
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,蓋文以為老頭會馬上拒絕。然而,老頭卻瞪大了眼睛,吃驚地說:「真的?你想要這房子?你真想要這房子?其實我也想找個新地方住,只是一直下不了決心!」蓋文一時之間也反應不過來,老頭便把他推出門口道:「快請你未來太太進來吧!坐下來,我們慢慢談。」
蓋文的未婚妻——她叫美拉,得知了老頭的回覆,簡直是欣喜若狂,就和未婚夫一起,進了房子裡面。補充說——那是間兩層高,用石砌成的房子。看起來很堅固,但也很老舊,上面長了不少看似同樣老的藤蔓。正門前的樓梯直通到二樓——也就是說正門在樓上,而非樓下。一進去就是大廳,左邊是幾個放得滿滿的書架,右邊則是一張長方形餐桌,以及一條通往樓下的樓梯。美拉看到了圖書室似的雕花書架,禁不住發出一聲驚喜的叫聲,並道:「果然充滿文藝氣息!我在外面時就感覺到了啊!真是神奇!」
老頭笑了笑:「看來小姐你的『感應力』很好啊!」
蓋文不明白他說甚麼『感應力』,但也沒放在心上,然後就開始談房子的事。聊聊老頭他從何時起住在這兒,鄰人好不好相處之類。接著又談到傢具的佈置,問到為甚麼有那麼多書,才知道老頭名叫比利達,以前是個作家,還曾經很有名氣。
那是令人愉快的一天,雖然初時蓋文對那間房子沒甚麼興趣,但進去後也理解到美拉所說的「書卷味」。他也是個愛好讀書的人,因此對這間著名作家住過的房子也有了好感,下定決心要把它買下來,過一些充滿文藝氣息的生活。
之後二人便離開了房子,直到今天,一切買賣文件、屋契都安排好了時,蓋文才再次到這裡來。老頭就像上次一樣的熱情,請客人安坐,還給他預備了午餐。他們吃過飯後,又再閒聊起來。蓋文問老人為甚麼一直想搬走又沒搬出去,笑說難道這是間鬼屋?
老頭呵呵地笑了起來,神情很率真,令蓋文相信他沒有說謊:「不,怎可能呢?我只是有點兒捨不得,因此才一直拖。但既然這麼巧遇上你倆,我看這是天主的意思啊!」
蓋文又問:「在這兒的日子過得快樂嗎?還是有傷心事令你想離開?」
老頭的笑變得有點苦澀:「有悲有喜啦……世上每個人不都這樣?但的確,我曾經在這兒有過輝煌的日子,非常的燦爛。」他轉過臉去,凝視著書架,看似是在回憶著往昔的每一個片段。
蓋文心裡頓時感受一份蒼涼,卻又被它吸引著。他有種要探問對方「這一生人是如何過的」的衝動,但他基於禮貌將之壓抑了下來,把話題轉到房子的買賣上。不出多久,他們就談完了。錢,蓋文也準備好了,現在只缺老人的一個簽名。他順手從旁邊的矮櫃上取過墨水和筆,沾了沾,要交到賣主的手中。然而,完全完全超出他想像的事發生了——
老頭忽然把手抽開,發出極其驚慌的、巨大、刺耳的叫聲!臉色剎白,兩眼睜得大大,嘴巴張開,不斷「啊啊」叫著。蓋文實在想不出,有甚麼東西可以把一個人嚇成這樣。但他自己的反應也好不了多少——被嚇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,後退了很大很大的一步。椅子被他撞跌,矮櫃被碰得抽屜都打開來。手卻仍執著筆,不曉得放開。
但老頭亦很快停止了慘叫,卻還是臉色死白。而且全身顫抖,臉上冷汗直冒。人瑟縮著,盡量往後靠,似是想遠離蓋文,並用斷斷續續的聲音說:「筆……把筆拿開!我絕對不可以……不可以碰到它!」
蓋文望了望手中的筆:「你說筆?這……筆?」
老頭連連點頭:「是的……筆。任何的一根筆,我都不能碰到。」他微微遞起左手,手背向著蓋文,讓他看到其指環印章:「我用這個……我用這個……」說完,便匆匆的用墨水在文件上蓋了章。
蓋文當時真想制止他,但已經太遲了。但老頭也猜到他的想法,向他保證道:「你放心!這房子絕對沒有問題。有問題的是我,對不?」
他這樣說,蓋文也寬心了一點,但心裡依然充滿疑惑:「你說你不能碰筆?但你也說你是個作家!一個不拿筆的作家?」
老頭慌慌張張地說:「我以前的確是拿筆的!但我……我現在不同了,自我封筆時起,我就差不多沒拿過筆了。」
蓋文攤了攤手,臉上充滿了不信任:「有必要這麼徹底?」
老頭點了點頭:「有必要,我人向來實際。」
面對著現在這種情況,蓋文實在不知如何是好。然而,他覺得得其實大可以當作甚麼事都沒發生過,因為文件都已經簽了。而且只為了一聲慘叫就放棄房子,實在像個膽小鬼。他認為應該按照原本的計劃,讓老頭搬出去,而他則安心地往進來。再說,若然放棄了這房子,美拉一定會很失望的。
然而,正當他想說句「抱歉,我不應多管閒事」時,老頭卻主動說:「若我告訴你真相,你會相信我?」
愕然的蓋文,下意識地點了頭。
老頭的坐前了一點,低聲道:「其實我之所以能成為一個著名作家,是因為我有一段絕對非比尋常的經歷。我保證,你一定從來沒想過會有這樣的事發生。」
蓋文被他的這個開頭吸引,放下筆後就坐下來,等著對方繼續說下去。老頭見到他感興趣,也就忘記了之前的驚慌似地,微笑著,像對小孩子說睡前故事般道出了他的故事。
在大廳的長方形桌子前,坐著一個體態修長,五觀優雅的年輕人。他正是年青時的比利達,今年才二十四歲。由於父親事業成功,他亦過著非常不錯的生活。有自己的房子,還可以不愁衣食,做自己喜歡做的工作。但是雖說如此,所有人都相信他就算沒有父親的庇蔭,還是能夠活得好好的,因為現在的他已經是一個頗有名氣的作家。縱使那些自稱「文學家」的人,說他的小說只是茶餘飯後的節目,然而,誰也不能否認他的小說很能賣。
他在滿是文字的稿紙上簽上自己的名字,臉上現出滿意的笑容。看著這一疊紙,就等於是看到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啊!不止如此,還有別人的讚美是用錢也買不到的,他覺得世上沒有一種職業,能比當作家更能令人感到自豪的了。用一根筆,一張紙,就可以編織出一段驚世傳奇,是多麼的神奇,是多麼的浪漫和偉大。他的情人麗娜,亦是因為這樣而迷戀著他。不論是在書內是書外,他都為她編織了色彩繽紛的夢。他是夢想國度的國王,只要他拿起筆,他想要多少個士兵就多少個士兵,想要多少個英雄就是多少個英雄。廢墟可以變成樂園,雨點可以幻化成漫天泛著彩虹色的肥皂泡。
他放下他的筆,讓自己歸於現實,但所看見的依然是一樣美好。就是在那處,那打開了的門口,一抹倩影輕輕地來到他的面前。是麗娜,一個像是森林精靈般,身材嬌小,有著棕色秀髮,身穿翠綠衣裳的女子。她的頭髮上還別著野花形狀的髮夾,這是比利達上次送她的生日禮物。她微微笑著,向他說:「我們一起去河邊散步好不好?現在正值初夏,是景色最美麗的時候呢!」
比利達撥了撥他那金色的捲曲頭髮,又整理了一下衣襟:「對不起!麗娜,我要參加男爵夫人的文學聚會,馬上就要出發了。」
麗娜的臉閃過一絲失望,但還是恢復了笑容:「那麼我自己去就行了。」
但他卻說:「不!你也不可以去!」
麗娜很是愕然:「為甚麼?」
比利達拿起稿子,放進皮夾之中:「因為你要和我一起出席聚會。」
她先是驚喜得不敢致信似地,然後才挽過他的手臂:「為甚麼忽然要帶我去呢?之前你都不……」
他向她微笑:「你將來會是我的太太啊!不是應該知道一下我的生活是怎樣的嗎?」
老頭說到這裡,嘆了口氣道:「真是令人懷念的時光。」
蓋文點了點頭:「令人羨慕的的生活啊,我也不曉得該怎麼形容,美滿幸福卻又……」
老頭補了下去:「卻又不平淡。」
蓋文被道出了心思,心頭一陣激動:「是啊!就是這樣!」
老頭點著頭,就像正在贊許答對問題的學生:「你明白啊,朋友!你明白寫作是怎樣的感覺。當你充滿了靈感,題材用之不盡時,就算實際生活是多麼的無聊,但靈魂卻可以在奇異的世界冒險。何況我所過的生活也不乏情趣啊!」他指了指書架:「每次我出版一本書,都引起大家熱烈的討論,我可以藉著這些討論看到他們的心,這是非常、非常有趣的事。還有,我總是聽到有人說『某某作者已經落後了,他怎比得上比利達?』,又或是『沒有看完比利達的書,根本不敢跟人討論小說啊!』,我聽了也著實高興。有人說這是虛榮,但其實一點也不虛啊!這是很實際的,我的成名證實了我的實力。」
蓋文問他:「可以看看你的書架嗎?」
老頭作了個請便的手勢:「第一架,由上至下兩行的書都是我寫的。」
蓋文於是便站起來,來到書架前。老舊的木頭和書籍的味道,不只鑽進他的鼻孔,也鑽進他的腦海,仿佛置身於往昔的空間,呼吸著舊日的空氣。在這個作者正值事業顛峰時,有多少個讀者、作者曾慕名而來,像蓋文般注視著他的藏書?那位麗娜小姐,是否亦曾懷著仰慕的心情,替他拂去架上的塵埃?他將書一本一本拿出來,讀著它們的書名。《男爵夫人的情信》、《月亮騎士》、《利倫堡傳奇》……看來是冒險故事和羅曼史之類的題材。有些他好像聽過,大概是父母家裡有幾本……他們也許是老頭的忠實讀者也說不定。又或是這些書現在仍有出版,因此他可能在哪個攤子、書店見過?
蓋文問老頭:「你不是說你之所以成名,是因為有一段不尋常的經歷的嗎?」
他「嗯」的一聲:「是,的確是。」
客人又繼續問:「但你剛才說的事雖令人羨慕,但也很尋常啊。」
老頭點點頭:「因為那件事,是在之後發生的。」
蓋文訝異非常,怪叫一聲道:「甚麼?我以為會是在之前的!發生在之後……那你之後是更著名了?」
老頭豎起食指,笑道:「一點點……之後的確是著名了一點點。也許你會以為,就只是一點點,經不經歷『那件事』也一樣啊!對不?」
「我真是這麼的想。」蓋文回應道。
老頭別過臉去揮揮手:「但其實不是這樣的——即使著名,但若不一直有新作推出,人們就會很快將你遺忘。那時我就是遇上這樣的難關……」他沉默了幾秒,像是在思考些甚麼,然後用指尖敲了敲桌子,繼續道:「對了,你聽過這樣的傳聞嗎?一個音樂家,或是畫家,把自己的靈魂賣給魔鬼,以換取驚世的才華。你聽過了沒有?」
蓋文肯定地大聲說:「聽過!近來不是有個作曲家,寫了首很優秀的作品嗎?人們都說他把靈魂賣了給魔鬼。但我知道大家都不是認真的,只是打個比喻。」
老頭低聲「嘿嘿」笑了幾下:「把靈魂賣給魔鬼?但我是剛剛相反,我做了相反的事。」
蓋文頓時呆住了——當老頭說到魔鬼時,還以為他只是隨便說說,但他竟然可以做到「相反的事」?是怎樣的相反?是他把才華賣給魔鬼?還是……
比利達一拳打到桌子上,發出「砰」的一聲。實在沒辦法這樣下去了,要是再寫不出甚麼來,他之前所得到的名氣便會化為烏有。「為甚麼會這樣呢?」他不斷問自己。以前明明總是一揮而就,就可以寫出一本有新意、既驚險、又感人的小說,但為甚麼現在卻甚麼也想不出來了呢?在半年前,他就發現已沒有甚麼元素可以放進小說中。但由於往日留下了一些已計劃好的題材,令他得以繼續捱下去。可現在,連那些題材也用完了。他曾試過硬迫自己去想、去寫,但寫出來的往往是舊點子,一讀,就會令人想起另一部舊作。這樣的東西拿去出版,就只會破壞了得來不易的名聲啊!
他拿起筆,在紙上寫上「美麗的孤女、一個來歷不明的神秘人」,但又馬上把它劃去。不行!他已經有一本書是這樣的角色了!他再寫上「一個愛情騙子遇上了淑女」,接著更加用力地劃掉。這樣重重覆覆的好幾次,結果是他把紙扭成一團,丟到了地上。這時,大門被敲響了。他馬上去應門,見到的是出版社的老闆。他連忙擠出悠然的表情道:「你好,諾尼先生,我知道你一定是為了我的新作而來。」
諾尼呵呵笑道:「你真是,第一句話就說到正題上,連寒暄的時間都不給我!怎樣了?忙著寫稿嗎?」
比利達撒謊道:「對!對!但很抱歉,我現在還不能給你看。」
諾尼揉著鬍子:「為甚麼?我可是熱切地等著你的新作的呢!不只是為了出版賺錢,也是為了希望盡早讀到你的大作啊!別忘記我也是你的忠實讀者之一!」
比利達強壓著不安:「我正在試寫一些可以挑戰自己的題材,因此今次是寫慢了一點,而且在作最後修改前也不想讓別人看到。它對於我來說,是全新的題材啊!我想讓它以最完美的面目,與它的第一名讀者見面。」
諾尼瞪大了眼睛:「啊!一個全新的題材!但是以你舊日的寫法,不是也很受歡迎嗎?哪需要作甚麼改變呢?而且你應該早些告訴我,讓我想想是否需要做一些特別的宣傳……」
「你放心,它一定比舊的更好。你來時我正寫到最峰迴路轉的地方呢!」比利達搔著下巴,眼往別處瞧:「哎!和你說了一大堆,我都忘了自己到底想寫甚麼了。我寫到……哪裡呢?」
諾尼「噢」的一聲:「這就不妙了,我得離開才是。你要努力寫啊!很多讀者都在等著你呢!」
比利達說了句「一定」,便和諾尼道了別。關上門後,他的汗水一下子都湧出來,人燙得像發燒。幸好諾尼沒揭發出他的秘密……然而,比利達卻告訴他要寫一個「全新的題材」!現在該怎麼辦呢?甚麼叫「全新的題材」?萬一真的交不出稿來,萬一諾尼和讀者都要離棄他,他的光輝人生便要消失了!
這時,「擦」的一聲在下方響起。他低頭一看,見到一張小小的紙片自門底下塞了進來。這是甚麼?難道是諾尼忘了給他的東西?他彎身把它拾了起來,見到上面寫了些字,卻不是諾尼的字跡。內容是:
比利達先生:
我知道你正因為題材用盡而苦惱,若希望能再次寫出文章,請到商人街十三號二樓找我。
羅妮亞夫人
比利達心頭一驚。題材枯竭的事,他連情人麗娜也沒有告訴過。這個「羅妮亞夫人」,怎麼有可能會知道這件事?他馬上開門想抓住送來便條的人,然而門後是空蕩蕩的。諾尼的背影卻還在街上,他於是叫住他道:「諾尼先生!你給我的便條……」
諾尼回過頭來:「便條?甚麼便條?上星期的?」
比利達見他好像甚麼都不知道,於是便道:「不,沒甚麼,我弄錯了。」然後便再關上門。為甚麼會這樣的?他完全想不通。他根本沒聽過甚麼「羅妮亞夫人」,這個奇怪的女人還竟然還妄想幫到他!實在不自量力。但看到紙上「能再次寫出文章」這幾個字,他又狠不下心把它撕掉。若果真的有方法便他再次有靈感,不是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了嗎?
蓋文看看手上的舊書,又看了看年老的比利達:「那麼……你是去找羅妮亞夫人去了?」
老頭緩緩點了點頭:「我沒有抱多大的期望,但還是抱著辜且一試的心態去了找她。去了,至少可以問出她怎樣知道我的事。」
蓋文放下書本,回到座位上,凝視著對方那皺紋滿佈的臉:「你真的見到她?」
老頭用食指點了點桌面:「是的,我見到了。那『絕對非比尋常的經歷』,就是在那裡發生。
商人街是條熱鬧的街道,路上總是有很多人和車在來來往往,在這樣的地方,比利達從來沒想過會有一幢這麼妖異的房子屹立著。在外面看沒甚麼特別的,但內裡卻是另一個世界——屋子的窗都用黑色窗簾蓋上,而牆邊一列列的架子上則放著動物頭骨、玻璃瓶子,還有些像是藥草乾的東西。盡頭處放了一張很矮很矮的圓桌子,矮得差不多貼到地上。上面舖了張黑色桌布,上面用沙子畫了顆大大的五角星。羅妮亞夫人就在桌子後面席地而坐,臉披黑紗,身上是一件單調的黑袍,卻配上了十環八環色彩斑斕、充滿異國風情的長項鍊。她那雙蒼白的手,指上亦戴著若干隻指環。算不上是纖纖玉手,卻是唯一讓人看得見的肌膚,特別惹人注意。
類似這樣的劇情,比利達不是沒有寫過。但他現在,就只是像一般人那樣不安和緊張。寫是一回事,親身經歷是另一回事啊!
這時,羅妮亞夫人開口了,操一口不知名地方的腔調,令人猜不出她的年齡:「你真的來,實在太好了。」
比利達馬上切入問題:「你是怎麼知道我的事的?」
幽暗中的羅妮亞夫人似是輕笑了一下:「這不重要,不是只要能再寫不就行嗎?」
比利達悶哼一聲:「你這個女巫!作家的事你根本不會了解。」
羅妮亞夫人以手掩嘴輕笑幾聲:「我不想討論了解不了解,我人是實際的,我說過可以幫到你就可以,只等你一句『接受』或是『不接受』。」
聽到一句「實際」,比利達心裡有所動搖。對,他自己也很喜歡用「實際」這個詞。眼前的這個女巫性格似乎有些像他,他於是稍稍放下了一點戒心,問道:「你可以怎樣幫我?」
羅妮亞夫人在五角星上作了個展示的手勢:「女巫當然是用女巫的方法,我可以把一個已故作家的靈魂附到你的身上,只要你拿起筆,他就可以替你寫。」
比利達感到不屑:「這和請人代寫有甚麼分別?我不做這種事的。何況,我哪曉得你是不是騙錢的?」
羅妮亞夫人豎起食指搖了搖:「我不收你的錢。而且和你面前的難關相比,一點點操守算得甚麼?」
比利達怒道:「甚麼『一點點』?你這樣說簡直……」
羅妮亞夫人打斷了他的話:「就是被眾人離棄也不打緊?」
這句句子,就像箭般射到比利達的心裡。
她繼續道:「你會失去一切的光輝,一切的榮耀。你曾經付出過很多,但轉眼間卻會被遺忘。甜美的果實被丟在角落,腐爛而無人感到惋惜。你甘心嗎?」
他默不作聲,心中卻有回應:「當然不甘心!我是應該得到更多回報的。即使我現在不能寫,但我以前的作品,是不應該就此被埋沒的!」
她向他招手:「那個靈魂像你一樣承受著痛苦,他擁有無窮的才華,當時卻不受賞識。到人們剛發覺到他的優秀時,他卻已患上惡疾,不久就離開人世。他不甘心,他還想再寫的,他的靈感在煎熬他那不散的靈魂。」
她的指間像是擁有魔力,引領著比利達一步一步的前行,來到她的對面,跪下來道:「你說的……都是真的?」
她沒有正面回答,只是道:「你們合作不是很好嗎?你借給他一雙手,讓他得以繼續寫作,並令他的作品得以發表。而他則把自己的作品送給你,冠上你的名字,以延續你的燦爛人生。這並不是罪惡,而是善事啊!」
比利達人像是被催眠似地,目光呆滯,嘴裡喃喃唸著:「這並不是罪惡,而是善事……」
羅妮亞夫人繼續誘導他:「對,這並不是罪惡,而是善事。」
比利達保持著那樣的神態,跌坐在地上:「好,我接受你的建議。」
蓋文聽完他的敘述,整個人都呆住了。
老頭笑出聲來,也不知是自嘲還是自豪的笑,接著道:「我用自己的身體,買來了一個靈魂。到現在,他……」他用手指點了點胸口:「還在我裡面。」
四周似乎都充滿了詭異的氣氛——眼前這個老人的身體裡,真的寄居著另一個靈魂?
老頭指了指書架:「角落的那個,最底下的地方,你去拿本讀讀看。」
蓋文抱著滿腔迷惑,依他的意思站了起來。走到他所說的那個書架前,便蹲下來,隨手拿了一本書,書名叫《貧民》。蓋文望望老頭,老頭就向蓋文點了點頭。蓋文於是便翻開了第一頁,看到的是一段貧民區的描述。骯髒、腐臭的街道,以及四處亂走、旁若無人的老鼠。
老頭問我:「覺得怎樣?」
蓋文一目十行地讀了幾頁:「看起來……似乎是一篇講述貧民生活的作品。雖然寫得頗嚴肅,但讀起來好像還不錯。」
老頭點了點頭:「再看看作者的名字。」
這時,蓋文猛然發覺作者的一欄,印的正是「比利達」!他感到驚訝,這本書完全不像之前所見到的。雖然兩種內容、風格都頗吸引人,但絕對是不同的種類,亦不是同一個人寫的。然而,它們卻都是比利達的書!這到底代表著甚麼?
老頭再次發那種意義不明的笑:「我看得出你很驚訝。你手上的這本書,就是由那個靈魂構思,並用我的手寫成的。」
蓋文的手因震驚而顫抖,但還是拿了另外幾本書出來看:「這本……還有這本……啊!還有這本都是!」
老頭喃喃道:「若不是我後來封筆,他一定會寫更多。」
比利達回到家中時,夕陽已差不多完全沉沒,室內一片昏暗,有如羅妮亞夫人那詭祕的房間。特別是那一列列的架子,和她那裡的很相似,只是她放的是古怪的骨頭和藥草,而他放的是一本本大大小小的書籍。他來到桌子前面,凝視著空白的稿紙,心想:「現在……我真的可以寫嗎?那靈魂真的會幫我寫?他真的在我身體裡面?」
他坐下來,拿起筆,手因不安的情緒而微微顫抖。接著,把筆尖點到紙上面。這時,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——他的右手失去了感覺,卻活動起來!是自動的活動起來!他的身體也僵住了似地,但他感覺到身體還屬於他,但右手卻是例外!手在紙上寫下了書名——《貧民》,然後便開始寫正文。比利達完全看呆了,這簡直像是場夢。一個個詞在筆下顯現,接著又是一個……飛快地完成了一個段落。然後,又馬上開始了第二個段落。這是一篇小說!身為作家的他當然看得出,這是一篇小說。但這是多麼陌生的描述方法,還有那種腔調……
這時,紙頁已經填滿。左手也不受控制了,沒等比利達讀完就翻到下一頁去。右手繼續寫,展開了角色們的對白。他們無視比利達的存在,竊竊私語著。他們不受他的牽制,想大笑就大笑,想拍桌就拍桌。就像是活人一樣,像是現實中的鄰里,像是街角的太太們。第三頁、第四頁、第五頁、第六頁……手一直在寫,沒有一刻的停頓。比利達不由得忘卻了震驚,佩服起——也同情起這個已故作家。他寫得多麼的流暢!他的用字也多麼的純熟!這個題材在他心中究竟醞釀了多久?由他生前直至死後?他寫得多麼的急!可以看出他寫作的欲望,一直以來被壓抑得有多痛苦!
夕陽的餘暉消逝,月亮高掛於漆黑的夜空中。接著,又除除落下。比利達只顧看著舞動的雙手,沒望過窗外的天空一眼。但他知道時間,他感覺得到,他累了,眼皮變得沉重。雙手雖然活動著,沒有顯出一點疲態,但他的確也睏了,視線變得模糊。最後,他閉上了眼睛。
老頭指著蓋文手中的書:「當時寫的,就是你手上的這一本書。我睡著時,書大概寫了二十多頁。到天亮時,我在椅子上睡醒時,書已經完成了。整整齊齊的,疊放在我的面前。」
蓋文把頭尾都揭了揭,掛上不可置信的表情:「那麼你睡著了時,他……那個鬼魂仍然在寫著?」
他遞出了右手轉動了一下:「對,我醒來時右手手腕還累得發痛呢!就是這樣,我把書稿給了諾尼先生。他一看就發現有問題了,但還是讀完後才向我說「書寫得不好不要緊,我會給你意見的」,暗指我不應該請人代筆。老頭嘆了口氣:「我永遠忘記不了他那時的表情,他的臉上既帶著憤怒,也帶著失望,就像是被朋友背叛了一樣的表情。」
蓋文說:「他似乎是個認真的出版商,而不是唯利是圖的那種人。」
老頭連連點頭:「是的,他是個好人,但我後來卻一直在欺騙他。」
比利達坐在諾尼家的扶手椅上,悠閒的喝著紅茶:「我上次說過要寫全新的題材,你怎麼這麼快就忘了呢?我想我應該向我的舊作告別。你看到沒有?這本新作更有內涵,更有社會性,這才是可以進入文學殿堂的文章。」
諾尼雙手捧著書稿,就像是抱著嬰兒一樣小心:「這的確是篇好文章,但給我的感覺還是太突然了。在不久之前,你還是那個浪漫的青年。」
比利達思索著他預先想好的臺辭:「請原諒我的表裡不一,老是裝作浪漫蒂克,其實內裡只是一個陰鬱的傢伙。」
諾尼似是被他的詞藻感染,稍稍放下了他的疑心。
比利達繼續扮演他的角色,從諾尼的手中拿過書稿,輕撫著第一頁紙:「這是本悲傷的書,以前我不敢寫這種東西。以為不去迎合讀者,卻去悲天憫人、暴露出真正的情感,就是一種懦弱。但我始終還是……哎!」他搖搖頭:「懦弱就懦弱吧!我已厭倦了偽裝,是多麼的渴望和他人有真正的接觸。再受不了洋洋萬字,但內心卻和其他人隔著一道厚牆。」
諾尼深深的受到感動,差點就熱淚盈眶:「我明白我明白……哎!我真是太疏忽了,竟然完全看不出你的感受,枉我還說自己是你的忠實讀者呢!」他拍拍比利達的肩:「你這樣做是對的,盡情地依隨真心去寫把!我會支持你的!」
這回想哭的倒是比利達,他和諾尼之間的牆在這一刻豎立起來了。他撒了謊,把真正的自己收藏起來。那個真實的、愛好浪漫、傳奇的比利達變成了假的,而這個虛偽的、悲情的比利達卻變成了所謂的真。
不久,這本書終於出版了,諾尼還給他寫了序文,向世人說「這本書才是比利達的真情剖白,是他的作品中,最真、最深情、最有思想內涵的作品」。四處掀起了搶購熱潮,人人爭著去看「比利達的真心」。男讀者驚嘆於他的深度,而女讀者則被他「陰鬱的魅力」迷倒。這完全超出他的預算,他沒想到那鬼魂寫的東西會這麼受人歡迎,本來只是打算混過去、有稿交就好,但現在,他卻因此而更有名了。這是因為鬼魂真的寫得好,還是因為他的名氣所造成的效果?一時之間,比利達也不曉得自己是得是失。
但可以肯定的是,他絕不是只享受成果而不需耕耘。為了應付讀者——其中一些甚至是作家的提問,他就像做研究一樣去讀那鬼魂的書。了解每一個角色,分析每一個情節的用意。懷疑他僱人代寫的人也不少,因此他必須徹底理解全本書,以隱瞞這個事實。他在書上點著、劃著、寫著,不經不覺已到下午。這時有人敲響了房子的大門,比利達匆匆的把書本和筆記收好,便掛上和以前一樣的笑容前去應門。
外面的是諾尼,他比往常顯得更加熱情,雙手拍著比利達的肩:「你得馬上出發了!聚會的場地已經擠滿人了呢!」他說的聚會,就是某位貴族讀者,為了比利達而舉行的文學聚會。
比利達一臉疑惑:「不是再過兩小時才開始嗎?還是我弄錯了時間?」
諾尼笑嘻嘻的道:「你沒弄錯,但伯爵希望可以提早舉行。這是你的榮耀啊!很多作家、還有一些大人物,都不請自來參加了,伯爵不想讓這些同好者們久等。更何況,他本人也著實想早點見到你。」
比利達聽到這樣陣容,心裡感到不安:「人真的那麼多?我可沒做好這種心理準備呢……」
諾尼把他推往寢室的方向:「怕甚麼?這是應該的!而且也是個一舉成名的機會啊!快去換衣服!伯爵派來的馬車就在外面等著呢!」
聽到有特別派來的馬車,比利達更是吃驚。以往,都是他租雙人小馬車去的,可見伯爵有多重視今天的聚會。而這次重要的聚會,主角正正是他!他進了寢室,脫去家居服,穿上比較正式的服裝。面對著鏡子,一顆一顆地扣上襟前的金屬鈕。看到自己那嚴肅的表情,感覺就像是正準備去接受國王的封賞。卻又想像到兩旁朝臣那狡黠的面目,不由得憂心起來。但說到狡黠的人,不就正是自己嗎?他欺騙了所有的人啊!
他踏出了寢室,諾尼對他的姿容讚賞了一番。說自己雖亦曾年輕過,卻沒有英俊過。接著,他又突然「哎」的叫了一聲。比利達問他怎麼了,他便道:「聚會突然提早了,我卻現在才想起要通知麗娜小姐呢!該怎麼辦才是?現在去還趕得及嗎?」
比利達心頭一緊:「不,不用通知她了,我本來就沒打算帶她去。」
諾尼「噢」了一聲:「這真可惜呢!我相信今天會是很值得紀念的一天。難道……你們是鬧不快了?」
「不,不是。」比利達雖這樣說,但事實上他和麗娜之間,真的出了些問題。這都是因為他那本新書的緣故,它不只影響他的事業,也改變他的愛情。
老頭瞇著眼,環顧了這房子一遍:「原本我是打算和她結婚,再搬到一幢較大的房子去。然而卻因為我寫不出書來,一切都遙遙無期了。我怎可以一個失敗者的身份去向她求婚呢?這是絕對不可以的。」
蓋文點點頭以示明白——男人的自尊是甚麼他哪會不曉得?他也是事業有點成就時,才和美拉訂婚的。
老頭微微低下頭:「結果就一直只有我自己……獨自住在這兒。」
蓋文感到驚訝:「你之後也沒有和她結婚?」
老頭揮揮手:「沒有,即使後來所謂的再次『寫』了,但還是沒有。」
蓋文問:「為甚麼?」
老頭苦笑起來:「她不是一般的讀者,也不是一般的戀人——因為她兩者都是。若是純粹的讀者或戀人,我會有方法應付。但她……我沒有辦法處理。」
大廳內的情景,著實令比利達驚嘆。他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,也從來沒想過自己有生之年會遇上。伯爵府的大廳裡,每一個地方都站滿了賓客。廳中本來只有三張三座位的扶手椅,以及五把椅子,根本不能應付這麼多的人。於是,僕人便把全府所有能坐的東西都搬了過來。身份高的人——如伯爵本人、他的家人朋友,以及一些知名作家坐扶手椅。一般人——普通作者和出版商坐椅子。性格特別不拘小節者,又或是較不著名的小作家則坐凳子、茶几之類的東西。而比利達亦分配到一把椅子,但不是在人群之中,而是在一個高臺上。
他站在高臺前,望望諾尼又望望各位嘉賓,接著向伯爵問道:「我……真的要上去?」他有點憂慮,因為那個高臺著實古怪。只是兩張長餐桌拼起來,用白色桌布蓋上。上面放了把椅子,椅子前是一張方形小餐桌,同樣蓋上白布。雖然看起來還是隱當的,但樣子頗滑稽。
伯爵是個狂熱的文學愛好者,因此對比利達表現得畢恭畢敬:「真不好意思,這個臺是臨時搭起來的。我本來只打算六七個人一起聚聚,喝杯茶,談談你的小說。」他一臉自豪地望望眾位賓客:「沒想到消息傳了出去,就一大群人都湧來了。我實在不想拒絕他們呢!這樣的文學界陣容,實在太令人振奮了。我從不奢望,自己能把他們都請來共聚一堂呢!」
比利達問:「但為甚麼要搭個臺呢?」
伯爵說:「因為你是主角啊!大家都是為了你而來的。他們都有很多問題想問你,交流一下心得之類……所以你的座位放在上面是最適當的了。」
諾尼也連連點頭:「快上去吧!這種機會難能可貴!」
在這樣的勸說下,比利達懷著不安的心情,踏上臺後的高凳,來到臺上面。伯爵跟在後方,來到高臺上的講壇後,雙手撐著壇面,向所有賓客說:「各位,我們的聚會馬上就要開始了!」
廳中原本正在聊天的人,都頓時噤了聲望向伯爵。
伯爵繼續道:「今天的主角,就是近來題材來了個大逆轉的——比利達先生!在座的各位,也不是每一個都見過他真面目的呢!那麼現在我就來給大家介紹。」他把位置讓出來,讓比利達站到眾人的面前。
比利達雖不是個害羞的人,甚至是喜歡引人注目的,但在這樣的場面中還是有點怯場。他的雙手微微顫抖,聲音也是一樣:「大家好……我是比利達,很……很高興和大家見面。」
在座的人們低聲竊竊私語起來,也不知是在讚賞他還是在批評他。但總之,都是對他感興趣的表現。
伯爵滿意的點點頭,然後向比利達說:「大家都有很多問題要問呢!那麼就由我先開始吧!」
眾人馬上住嘴,靜候伯爵的提問。
伯爵見慣了大場面,說起話來完全不慌不忙,很是流暢:「我自很久以前起,就是先生你的讀者了。我記得我第一本拜讀的,是《男爵夫人的情信》。只是隨手拿來看看,卻讓我驚艷。我一頁一頁的看下去,驚覺到自己雖和主角、配角們是同樣的身份——貴族,但為何我的生活卻是那的枯燥乏味呢?」他頓了一頓:「只會呆板地打點著穩定的生意,公式化地舉行著場場差不多的宴會。而小說中的人物卻充滿情趣,他們敢作敢為,他們的人生充滿驚濤駭浪。從那時開始,我就開始追看比利達的小說了。這是作為貴族的我,讀到他的小說時所產生的感覺。大家在這方面和我不一樣,但在你們之間——喜歡他的作品的一群,也一定有各自的原因,對不對?」
眾多賓客中,很多人都點頭稱是。其中一個還不知到不到二十歲的年青人,更站起來道:「比利達先生的書令沉重的生活變得多姿多彩。」他把目光由伯爵移到比利達身上:「但你為何突然改變了風格呢?我真的感到很突然。在寫作路上,我是以你為目標的!」聽他這樣說,似乎身份是個新進作家。
比利達裝出一個輕鬆的笑容:「聽你的語氣,似乎感到有些可惜呢!」
年青人說:「的確是……我覺得能令讀者從枯燥的生活中暫且脫離出來,是一件偉大的事。打個比喻,你的舊小說就像乾旱地區中一陣珍貴的雨。雖然我也不否定你的新書寫得好,但卻是不能代替你的舊書的,因此我覺得十分可惜。」
比利達點了一下頭:「是的,我自己也感到可惜。但是,人不可能永遠做著同樣的事……」
老頭苦澀的笑了幾聲:「我好像離題了,我之前不是想說我和麗娜的事的嗎?怎麼說到這裡來了?」他搔了搔他那半禿的頭:「人老了,真不中用。」
蓋文連忙道:「不,不打緊,說說那個聚會也好,我很有興趣聽。」
老頭受到客人遷就,表情就變得愉悅起來:「那我就繼續說下去吧!那個聚會啊……氣氛真的非常熱烈。問題像排山倒海似地向的湧來,有問我為甚麼突然改變風格的,有問我關於《貧民》的內容的,也有人問我當代文學和古典文學的分別和意義的。」
蓋文瞪大眼睛:「啊?這麼多,你通通都答了?」
老頭點點頭:「都答了……即使其中人有些人認為我是找人代寫,於是想藉著問話來揭穿我。」他嘴角上扯,臉露奸狡的表情:「但我答得非常完美,他們都沒我的辦法。我是花了那麼多的時間來研究《貧民》啊!每一個角色、情節,我都了解得清清楚楚。哎……說是作家,不如稱呼我做學者。」
蓋文說:「這可是很累人的事呢。」
老頭嘆了口氣:「累呀!當然累!尤其是心理壓力,真不是普通的大。在眾人面前說錯一句話,就可能名譽掃地。」他搖搖左手食指:「我不應為這是我應得的結局……我雖然羞慚,但我不是個壞人。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奪取那鬼魂的成就,只不過是希望自己的舊作能永存於世,才接受了那女人的提議。」
他的情緒仿佛進駐了蓋文的體內,胸口一陣鬱悶,像是受到壓迫。
老頭垂下頭搖了搖:「但我始終還是應付過去了,大部份人都信以為《貧民》真的是我寫的。諾尼先生還給我出版《對談錄》,內容就是聚會中的的對答。就是這樣,我在文壇上登上了一個新的高峰。不但通俗小說作家、讀者,都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,就連傳統派的學者也對我另眼相看。」他頓了一頓:「但這是有代價的。」
在房子裡,比利達懷著沉鬱的心情,翻著新出版的《比利達對談錄》。他感到憂慮,懷疑自己的舊作是否能繼續發光發亮。人們會都轉去讀新作,而忘記舊作嗎?昔日的美好,真的可以強留?但他在聚會中也談過很多關於舊作的事,應該也可以當作宣傳吧?
這時,大門被敲響了。他以為來的人會是諾尼,到訪是因為要告訴他對談錄是多麼的能賣。然而他開門後,看見的卻是麗娜。他感到非常驚訝,因為自《貧民》面市時起,麗拉就變得對他非常冷淡。很少來找他,也少和他說話。他知道,原因一定和他的新作有關。
站在門外的麗娜沒有一點歡顏,有的只是呆滯無神的表情,連聲音也是沒有氣力似地:「早安。」她說完後便垂下頭沉默不語。
比利達連忙把她請進來,關上大門,然後向她說:「你近日很少過來。」
麗娜用側面對著他:「因為反正沒甚麼特別的事……」
比利達也不知說甚麼好了。
經過了幾秒的沉默,麗娜繼續道:「恭喜你,出了新書不久,又再出一本對談錄。」但語氣中,完全沒有半分喜悅。
在僵硬氣氛底下的比利達,也不自然地客套起來:「多謝你的祝賀。」
麗娜喃喃道:「就只是一個外人的祝賀。」
這句說話,狠狠的刺穿了比利達的心,他不悅的道:「麗娜!你說甚麼外人啊?」
她回應道:「我都差不多不認識你了,這和外人有分別嗎?」說完,便抽泣起來。
比利達走到她的面前:「為甚麼會『差不多不認識』我?若真不認識,你還會到這兒來嗎?」
她別過臉去,也不曉得是因為不想看到比利達,還是因為不想讓比利達看到她:「但我沒辦法理解你的心。我以前似為很了解你,但原來……看到的只是你的面具。你寧願向廣大讀者剖白……」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道:「卻從來不向我說一句!」
比利達呆了幾秒:「那本新書……你讀了?」
她拿出手帕抹了抹眼淚:「當然看了……一直以來,你的書有哪本我不是急著去看的?我連對談錄也看了……才知道你的舊作,都只是你逃避真感情的工具,而不是你的真心意。」
在聚會中,比利達的確是這樣說過。他說是要逃離真實世界的苦楚,才去編織出一個夢般的世界。這是為了隱瞞真相,才編出來的謊話。雖然有好些讀者讀他的書,真的是為了逃避現實,但他自己並不是這樣,因為他根本沒有過得不快樂。在這些事發生之前,他的生活都是完美的。
她一面抹,淚也一面流:「我一直以為你真的快樂……誰知你原來把真正的自己藏了起來,沒讓我碰到。我倆所謂的愛情……就只是建築在這虛假的東西上!我一直都只是自以為了解你,真是個大傻瓜!」
比利達扶著她的雙肩:「不,不是這樣的。我只是……我只是……」說到裡,卻又不知應該說甚麼。
麗娜甩開他的手,後退了一步:「明明就是這樣,連你自己也沒辦法辯解啊!你難道不理解嗎?我是受了多麼大的驚嚇,一翻開書,就發現愛人根本不是自己以為的那樣,完全完全的不同。這些年……我到底在幹甚麼?」她轉過身去,伏在大門上,全身都顫抖著:「都只是場夢……」
比利達說:「不是夢啊!我們的的確確幸福過,現在、將來也會繼續。」
她連連搖頭:「要我繼續受騙嗎?這是不可能的,我都已經知道了。我所愛的人根本不存在,只是夢中的情人……小說裡的主人翁。」
這次,輪到比利達連連搖頭:「不是的!我實實在在的站在這裡。你愛的是我,不是虛假的小說人物!」
他想抱住她,想讓她感覺一下他的存在。然而,她猛然打開了門,衝了出去,讓他抱了個空,只丟下一句:「我不認識你!」
他要追上去,這時,卻見到街上的路人都向他望過來,現出驚訝的神色。在這樣的情況下,他呆了一呆。當想到現在不是介意別人目光的時候時,麗娜已不見了蹤影。他來到道路中央,一面四周環顧,一面大聲叫著:「麗娜!麗娜!」
但除了路人的竊竊私語,他得不到任何回應。
蓋文呼了口氣:「原來如此!你為了隱瞞被鬼魂附身的事,編出一套又一套的謊言,製造出一個假的自己。但卻編得太完美,令她誤會了你對她的愛也是假的。」
老頭閉上眼睛,神情顯得內疚:「是的,就是這樣。我給她製造出一個美麗的世界,卻又狠狠地把它打碎。她的心,也隨著那個世界碎成粉末了。我理解她的感受,作為作家的我怎會不理解?」
蓋文問:「那你之後有去找她嗎?」
老頭睜開眼,用力的點著頭:「當然有!她是我人生中的女主角。美妙的、傳奇的小說世界都已經離開了我,我怎可以再失去她?我渴望像昔日一樣,在窗前和她一起看月光。在青蔥的河畔,一面說故事一面潑弄清涼的河水。想像我是騎士,她是公主……」
蓋文把《貧民》放回書架,把目光移到他的舊書上:「你真是個浪漫、有情趣的人。」
他苦澀地笑了:「她就是喜歡我這點。」接著頓了頓:「那次她走了後,我回到家中,坐在這張椅子上整理了一下情緒。接著,就出發去找她了。我到她家去,但她不在家中。於是我又到河邊找、街上找、她朋友家中找,但還是找不著。於是,我想到了另一個方法。」
蓋文望向他:「是甚麼方法?」
他裝出寫字的動作:「寫情信。雖然已經寫不出小說,但情信還行吧?我於是馬上回家,拿出紙筆。這樣寫啊……親愛的麗娜,你為甚麼能忍受我受到這樣的痛苦呢?你這樣一走了之,把我的心傷得多麼的徹底啊!我知你會問,到底是誰傷了誰呢?但我保證,事情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樣。」
蓋文問:「你向她說出真相?」
老頭揮揮手:「不!只是再編一套新的謊話蓋過去。我不是存心騙她的,但我難道向她說,我被鬼附了身?不可能的,她只會認為我在敷衍她。」
蓋文皺了皺眉——雖然並非不認同老頭的說法,但他認為越來越多的謊言,最後只會變成死結。
然後老頭聳了聳肩:「但最後,這封信還是沒送出去。」
蓋文瞪大眼睛:「為甚麼?你難道這就放棄了?」
老頭說:「當然不!但我寫到中途出了狀況。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,在我面前發生了。」
比利達寫著他的情信,仿佛感到自己還是一個真正的作家。依著自己的心思去寫,就像昔日一樣,是多麼的令人懷念。但這卻是一封因麻煩而起的信,一封請求愛人回頭的信。他編著謊話,一面寫一面寫:
現在,我不得不向你坦白。我的確曾把心裡的某一處收藏起來,但這並不代表我不愛你。只是因為心中的那一個角落,充斥著悲哀和遺憾。我不希望這些東西,令你美麗的臉上添上半分憂傷。在你身邊,我根本不願意想起苦澀的東西。因此,我才製造出一個又一個美麗的故事。
但近來,我看見社會上不公不義的事越來越多。我認為必須要做些甚麼,來驚醒世人。因此,我的文風才忽然改變。但是,美麗的世界不是就這樣結束。它會繼續存在,在我們溫暖的家裡,在我們充滿愛意心中。在我倆之間,只屬於我們,而不需大眾來分享。我不再為世人編織夢境,因為由此刻起我只為你而編……
就在他為自己的美麗謊言沾沾自喜時,拿著筆的右手忽然不由自主的移到了下一行。未等他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時,手就自動寫了起來。寫出來的,根本不是他要寫的東西:
我感到震驚,我震驚於你是怎樣找到我,又震驚於你是怎麼把我從混沌中引領到這裡來。我又活過來了!竟又活過來了!我深深的感激你,你令我得以繼續完成夢想。但你自己為甚麼卻躲起來呢?你總是在我痛苦的時候前來分擔,在我快樂的時候卻悄悄離去。其實我是多麼的希望,不論悲與喜,你都在我的身邊。就算別人說我是沒有前途的窮寫手,說你是來路不明的異國女子,我也不在乎。羅妮亞,我期望你明白我的心意。
愛你的里維克
寫於不知何年何月
比利達放下筆後,已驚愕得臉色發白。他問自己,這到底是甚麼一回事?寫到一半,手為何會不受控制,寫出莫名其妙的東西?信內,竟然還有那女巫——羅妮亞夫人的名字!而里維克……難道就是那附在他身上的鬼魂?對!是他!一定是他!他在感激羅麗亞夫人令他重回人世,還向她表達愛意!心裡的一股震撼,令比利達從椅子上彈了起來。椅子翻倒在地上,發出「砰」的一聲巨響。
聽了之後,蓋文心中的疑惑頓時解開。老頭之所以不可以拿筆,原來就是因為他一拿起筆,手就可能隨時不受他的控制!為了證實自己的推論,蓋文問他:「他隨時都會出來?」
老頭點點頭,一臉苦澀:「是的,我從來沒想到會這樣,我還以為他只會替我寫小說。」他用右手輕按著胸口:「那時我是多麼的害怕,我害怕身體會完全被他佔領,我怕我會變成了他,而自己的靈魂卻不知飄到那裡去。本來我撒了那麼多的謊,就已經很不像原本的自己了……現在又……」
「但你現在還是自己啊!是吧?」說完後,我腦海中浮現了一個詭異的念頭,令蓋文感到非常不安。我用稍微有點顫抖的聲音問老頭:「我想……現在的你……你是比利達,而不是里維克吧?」
老頭沉默了,過了好幾秒,他才答我:「當然,我是比利達。我想念的是麗娜而不是羅妮亞,就證明了我是比利達,而不是里維克。」
蓋文頓時鬆了一口氣:「對不起,我的問題太失禮了。」
他揮揮手:「不,不用道歉,當時的我也會有這樣的想法啊!但畢竟我是個很實際的人,我驚慌了一番後,心思又回到情信上了。我寫成這樣上一截下一截的,怎麼可以拿給麗娜看?內容完全不對頭,連簽名也不是我的。」
蓋文說:「再寫一封行嗎?他是每次都會出來亂寫還是……」
老頭擊了一下掌:「對!我當時就是決定要從頭再寫。我拿起筆來,把先前寫的從新抄一遍。但抄了一會就不行了,不能繼續寫下去。因為我的心在顫抖。我始終還是害怕,害怕那靈魂又會突然冒出來操控我的右手。不是我膽小,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,也是會害怕的,對不?」
蓋文揉著發涼卻帶濕的雙手:「是的,沒被嚇瘋算是幸運了。」
老頭則揉了揉雙眼:「到我真正鼓起勇氣,動筆再寫信時,已經是五天後了。對於女性來說,五天……吵架之後五天才來信,實在沒甚麼誠意吧?雖然不是我想這樣的……他,里維克,奪走了我很重要的五天。」
蓋文心裡一陣黯然。
老頭頓了頓:「到我的信終於寫好,便交了到她家的僕人手中。但我相信她收到後根本沒有拆開來看,要麼她一定會感動的。女人,有時就是這樣狠心。只要認定對方不愛她……就算明明哭得要生要死也不肯回頭。」
蓋文問:「你們之間就是這樣完了嗎?」
老頭轉頭望向窗外:「可以這樣說,雖然我之後有去找她,寫信給她……但她最後還是嫁了別人。」他沉默了一會,算了算手指道:「那是一年之後的事了。我還以為她會為我——昔日的我守獨身,因為我們的愛明明是那樣的深刻。但也怪不了她,一切都是因我而起。在她臨結婚前幾天,我還去找過她……也見到他的未婚夫。」
蓋文離開書架,來到桌邊——老頭的身旁:「他是個怎樣的人?作家?」
老頭搖搖頭:「是個大主僱,造磚的。我也聽過一些他的事,說是個富有、正直,同時也精明的人。很典型的成功人士,但其他方面沒甚麼特別的。沒有作家的浪漫,也沒有作家的傳奇。」他苦笑了一下:「為人也很冷靜……我想他是知道我和麗娜之間的事的,卻沒把我趕走,反而讓我單獨和她談話。也許是認為,我和她應該有一個更明確的了斷吧!」
蓋文驚訝的張大了嘴:「這樣的人不是也很特別嗎?出奇的氣定神閒。」
「這是負面的特別。」老頭的語氣中隱隱帶著妒忌和鄙視:「穩重可靠又怎樣?冷靜得像是沒血性似的,我討厭這樣的男人。」
在宅第的小花園中,麗娜就像上次一樣別過臉去,不肯望向眼前的比利達。其一臉冷漠的模樣,也不知是真的還是假裝出來的:「其實你不需要努駕前來拜訪,好些事物久違就沒有意思。我和你……已經沒甚麼關係了。」
比利達真想大叫出來,但他害怕她的父母、未婚夫會聽到,於是只好壓抑著聲線:「你這叫自欺,愛的明明是我,要嫁就嫁我好了。何況要和那種……」
麗娜微微遞起了手,止住了他的說話:「我的確曾經愛上了一個人,但他是故事裡的人物,而不是我眼前的你。何況我已經不想當無知少女了,我應該放棄不切實際的夢。」
比利達猛搖頭:「甚麼故事裡的人物?甚麼不切實際的夢?我不要和你玩文字遊戲。」
麗娜也搖了搖頭,但卻是緩慢的、冷靜的:「這不是文字遊戲,而是事實。而且就算是遊戲,也不是由我開始的。」她終於瞄向了他,但眼神當中卻只有責難。雖深重,卻不熾熱:「這方面,你自己也很清楚,先生。」
她的眼光令他感到一陣心寒。他那可愛、調皮的小精靈消失了。眼前的只是一個穩重高雅的婦人,一位言辭鋒利卻得體的女士。他差不多就認不得她了,就像她一年前也認不得他那樣。他的夢碎了,美妙的世界消失了。他覺得自己無處容身,沒有一個可以歸去的地方。
他強忍著眼淚:「好,就算是故事裡的人物。但為甚麼要放棄他?你的未婚夫有甚麼比他好?一個這樣的人……沉悶的人……平凡的人……」
她望向大宅——未婚夫現在所身處的地方:「青春有限,始終都要回歸現實啊!我未婚夫……你知道吧?他家族是賣磚的。一塊塊的磚,是很平凡的東西,卻建造出一間又一間的房屋,是所有家庭的護蔭。他的性格也是這樣,平實卻可靠。這已經很足夠了,還講究甚麼情趣?」
比利達的身體顫抖著:「我不相信你真的覺得足夠,你不是這樣的人……」
麗娜搖了搖頭:「真的,足夠了。夢幻的愛情,只擁有過一次就已然很足夠了。所以……你以後安心寫你的書吧!別在這裡花費精神了。」她向遠處的僕人招了招手:「送客!」
僕人一面向這邊走來,一面回應道:「是的,夫人。」
接著她便轉過身去,也沒有向比利達道別,就掛上內歛的微笑,向著大宅——未婚夫那處慢步而去。
老頭用右手掩著雙眼,接著揉了幾下,手上沾上了淚水:「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她……我沒有再次找她的勇氣了。」
蓋文深深的感到感染,情緒就像一個讀者般被作者牽引著。他想哭,但為了面子,還是忍了下來。
老頭也忍住了,把雙手疊放在桌子上,但臉上還有淚痕:「之後我的人生就是寫書還有寫書……寫里維克的書。《女傭》、《異邦人》、《鴿血紅》、《史迪.雷卡》……沒有一本不轟動文壇。雖然內容有些艱澀,令我失去了一些基層讀者,但傳統學派的作家都非常欣賞我,聲譽之隆是以前比不上的。」
蓋文聽了,頓時拋開了先前的沉重:「這幾本書我都看過呢!我竟然想不起來……因為另外還有幾個作者叫比利達,沒想到原來真的是你!以前的老師向我說過,寫文章要有這些書般的深度,才算得上是個文學家!」
老頭微笑起來:「里維克一定感到十分安慰。」
蓋文又猛然想起關於情信的事:「但你會恨他嗎?就是因為他,你那五天才……」
他搖搖頭:「不,也不一定是因為遲了五天,她才不原諒我。而他啊……也只不過是一個幽靈,叫我怎麼恨他呢?有時他也好像胡里胡塗的,除了寫小說和寫些千篇一律的信給羅妮亞夫人,他就甚麼都不會了,恨他的話也太傻了吧。」
蓋文問:「那他之後,還有忽然冒出來亂寫一通嗎?」
老頭用力點頭:「有!他總是這樣。我寫信時、塗鴉時……總之我只要拿起筆,他就有可能出現。這令我生活出了很多麻煩,例如回一封信要好幾天才寫完,我不想寫小說時他偏偏寫過不停。所以寫了若干本書之後,我就宣報封筆了。不只不寫小說,我盡量也不拿起筆。」
蓋文表示理解:「他這樣也真麻煩的,怪不得你這樣怕筆。若是在別人面前發作起來,也不知怎解釋好了。」
「尤其是……他令我想起那封遲了五天的信,令我想起麗娜。我對她的思念令我瘋狂,也令我怕筆怕得瘋狂。」老頭用食指在桌子上模仿著自己在寫字:「雖說不恨他,但那五天我是多麼的難過。明明想去挽救卻又無法行動……現實實在太殘酷。因此當你突然把筆遞給我,要塞到我的手中時。各種各樣的感情——恐懼、遺憾、悲傷……一下子都湧上心頭,使我不禁慘叫了出來。其實我平時不會這樣的,只是偶爾會……」
蓋文環視了一下這房子,連天花板都望過,然後道:「這樣轉換一下環境也是好的。」然而心底裡還有一句:「但是否已經太遲?」
老頭苦笑著搖搖頭:「還說甚麼要令舊作長存於世……我連自身也沒辦法照顧好。」他伸出手來,卷起桌子上的文件並遞給客人道:「要好好過生活啊!年輕人!」
蓋文接過文件,擠出一個微笑:「我會的。」
老頭也笑了,向蓋文豎起姆指頭。
一星期後,蓋文和美拉再次來到這房子。老頭已經離開了,帶走了幾件傢私以及他的舊作。書架則留了在這裡,說算是送給蓋文的禮物。里維克的書繼續放在架子上,那管令他狂叫不止的筆,亦依舊和墨水瓶呆在一起。而在陽光下,搬運工人陸陸續續把的新傢具搬進來。蓋文坐在新淨、柔軟的扶手椅上,把那老頭的故事說了給身邊的未婚妻聽。
她聽完後,笑得身子也搖晃起來:「甚麼?你真的相信這種故事?」
蓋文攤了攤手:「但這不是挺感人的嗎?」
美拉用指頭點了點未婚夫的鼻尖:「感不感人和是否相信,是兩件事來的啊!我看啊……你一定是被耍了。」
「怎麼個耍法?」蓋文問。
她抬起頭即興想像:「我看那老頭……一定是被讀者遺忘了,卻又不甘寂寞。於是一有人到訪,就編故事來騙人,過過作家癮啊!」
蓋文鼓著腮:「真會是這樣?」
她用手支了支額頭,接著又搖起食指來:「要麼就是……他是個瘋子,一時以為自己是比利達,一時以為自己是里維克。他的作品前後差異之鉅,就是他精神有問題的證明。甚麼羅妮亞夫人,都只是他的想像。不!有可能是他以前的情婦……」
這次笑的輪到蓋文了:「哎哎哎!不知到底是誰在編故事呢?我都不知信不信好了。」
美拉頓時羞得滿面通紅,從椅上跳起來道:「討厭!你取笑我!」接著又忽然瞪大眼睛:「咦?等等!」
蓋文問她:「怎麼了?忘了重要的東西?」
她怪叫起來:「我竟然沒有想到!瞎編故事的一定是你,而不是那老頭!是你編故事耍我呀!過份啊!」她撲過來,作勢要打人。
蓋文哈哈笑著跑了開去,只顧著玩,也不去辯解了。就這樣,他倆在歡笑聲中,渡過了在新家園中的第一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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