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一.他們的終結與開始

  落地窗前,厚重的紅色布簾垂落在地上。一線陽光從簾間透入房間,把這幽暗的空間劃成兩半。在界線的左邊,一個白髮男人坐在他的書桌後,呼喚了界線外的另一男子的名字——亞蘭。那叫亞蘭的男人外表比前者年輕,紅髮中只有幾絲是白的,頸上掛著一條項鍊,由長短不一的環串成。這是辨識身份的工具,憑著這項鍊,懂得解讀的人都能讀出其身份——真知聯盟第六分會會長。

  亞蘭回應對方:「是的,請問有何吩咐?」

  白髮男人用食指點了一下桌面,用低沉的聲線道:「坦白說,身為聯盟的創始人,同時也是總會會長的我,已經控制不了聯盟的發展。」

  亞蘭微微垂下頭,回應道:「總會長又何須想這麼多?我覺得凡事順其自然,自會得到應得的結果。」

  白髮男人——總會長緩緩搖了搖頭:「不,不行,難道連你也忘了成立這聯盟的初衷嗎?」

  亞蘭心頭一緊:「不,我沒忘記。」

  「那你就應明白,聯盟已經變質了、出軌了、離開了它的根了。當初我們本著理性的精神去研究,但現在成員在幹甚麼?」總會長的眼裡是藍色的火焰:「怪力亂神充斥,和聯盟的宗旨完全地背道而馳!」

  亞蘭無法無從辯駁,只好道:「那你打算怎樣?」

  「已是時候改變這局面了。」總會長嘆了口氣:「亞蘭,念在我倆的交情,你就先回凱恩解散第六分會,並將成員名冊燒了吧。」

  亞蘭聽了大為震驚,猛地抬起頭道:「甚麼?你要我解散分會?」

  總會長點頭道:「就是這樣,你沒聽錯。」

  亞蘭踏前一步,踩上那光之分界線:「但我們當初花了那麼多心血,成員也付出了那麼多努力,分會才有了現在的規模,可現在卻……要解散?」說到激動處,他不自覺地叫出了對方的名字:「哲瑞,難道你要放棄你的理想嗎?」

  總會長回應道:「我寧可放棄它,也不讓它被沾污。」

  亞蘭大聲問:「那其他分會呢?總會呢?」

  總會長把雙手交握放在桌上:「我自有打算。你要相信,第六分會的結果會比總會、其他分會還好。不要要求更多,如果你還想活命的話。」

  亞蘭嚇得後退一步,他不明白為甚麼會突然受到這樣的恐嚇。

  總會長神情依舊冷靜,聲音依舊低沉:「我知道你有份把那女孩囚禁在會館。」

  亞蘭聽了頓時有如被雷擊中。他不明白總會長為何會知道那件事——他人生中的最大污點。縱使他總是試著和那件事切斷關係,但事實始終是事實,他一直都都無法抹除良心的譴責。而現在,他的這個弱點就被總會長挖過正著。他反覆問自己,哲瑞為甚麼會知道?但他找不出答案。他無言了,無法為自己作出任何辯解。

  總會長用銳利的目光瞪著亞蘭,仿佛是尖針把蝴蝶刺在標本板上:「不要一錯再錯了,就趁現在,結束這一切吧。」

  身心無力的亞蘭,在這瞬間真的想把一切都了結。的確,他也累了。隱瞞著罪行那麼久,他真的累了。但成員們的心血,亦得一起付諸流水嗎?他不想。可他實在承受不了總會長的壓迫,他於是說:「是的……我明白了,我馬上就回凱恩。」

  總會長笑了,一個令人覺得很冷的笑。

  亞蘭僵硬地轉過身去,遠離了總會長、遠離了光之界線,踏出這幽暗的房間。



  「真令我感到震驚,沒想到總會長竟會忽然下這種決定。」在凱恩城的第六分會會館中,分會成員艾倫.凱佩這麼說。

  坐在他身邊的夏馬亞.羅夫斯點頭道:「我也是一樣的感覺,哲瑞以前明明是那麼的醉心研究,甚至一手一腳創立了真知聯盟,可是他現在竟選擇放棄?」

  亞蘭無力地埋在扶手椅中,右手支著額頭。他很累,上次和總會長分別之後,他便馬上乘船回凱恩。到步後也沒休息,就找來分會的重要成員——艾倫和夏馬亞,把總會長的意旨告訴了他們。但他保留了「女孩」的那部份,因為艾倫對此事毫不知情,亞蘭希望繼續向他隱瞞這個秘密。

  亞蘭長長的嘆了口氣:「我們真的要照做?二十多年的心血,難道真要化為污有?」

  夏馬亞皺起鬆垂的眉頭:「我從沒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。」二十多年了……他加入第六分會已經二十多年了,現在的他已是六十歲的老人。分會以及他的研究,足足佔了他人生近一半。而這一切,現在都得結束了嗎?

  較年輕,才三十六歲的艾倫雖只加入了五年,但他對聯盟的重視卻一點不假,他不願意聯盟就這樣在不明所以的情況下解散。他問亞蘭:「總會和其他分會也會解散嗎?」

  亞蘭回應道:「照哲瑞的說法,似是會和我們不同,但他不肯說更多了。說得要我們第六分會解散,已經是給足面子似的。」

  艾倫推論道:「那麼總會和其他分會的情況會比解散更糟?我無法想像這即是甚麼。」

  亞蘭的腦海中冒起總會長那句「如果你還想活命的話」……但不可能的,他並不是個窮兇極惡的人,他不會殺人,也沒能力殺人。六個分會加上總會,大概有二百人,他怎可能殺光?不可能,這絕對不可能,他一定另有所指。

  艾倫俯前身子,湊近亞蘭:「我看還是和其他分會的人討論一下比較好,我覺得這已不光是我們分會的事了。」

  夏馬亞點頭道:「艾倫說的很有道理,但這必須瞞著哲瑞做吧?」

  亞蘭想了想,覺得別無他法於是道:「也只好這樣了,我會寫信邀請各分會會長商討此事,在下結論之前我們不會解散分會。」他望向艾倫:「麻煩你替我找五個人來送信,我明天一早我就會把信寫好。」

  艾倫點點頭:「那我馬上去辦,另外……」

  「甚麼事?」亞蘭問。

  艾倫放下嚴肅的表情,微笑道:「利耶那孩子進展不錯,越來越像個普通人了,這都多得會長你肯收留他。」

  亞蘭亦以微笑作回應:「不用客氣。」

  然後艾倫便離開了,剩下夏馬亞和亞蘭在一起。

  「夏馬亞,有件事我非得告知你不可。」亞蘭的臉容再次肅穆起來:「哲瑞他……知道我們囚禁著那女孩。」

  夏馬亞的臉色頓時白了,望著亞蘭說不出半句來。

  亞蘭繼續道:「他說他知道,叫我別一錯再錯,趁現在把一切了結。」

  夏馬亞不安地轉換坐姿:「還有呢?」

  亞蘭說:「就只有這幾句。」

  夏馬亞喃喃道:「他竟然知道了……他到底是怎樣……」

  亞蘭打斷他的話:「不管怎樣也好,錯的的確是我們!還有已故的威斯德!」

  夏馬亞垂下頭,語調沮喪:「我明白……尤其是我,我沒想到另外還害了兩條人命。」

  亞蘭沒有再加以責怪,只是保持沉默。

  夏馬亞抬起頭,以懇求的目光望著亞蘭:「請你相信我,我把她留在這裡並不只是為了利益,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深感愧疚,因此想好好照顧她。」

  亞蘭說:「但這樣對她真的好嗎?我怕我們只是在找藉口。再想想吧,夏馬亞,哲瑞說的並不全然無法理解。」

  夏馬亞沉默了半嚮,站起來道:「我會想想的。」

  然後他也離開了房間,剩下亞蘭繼續埋在扶手椅中,閉上雙眼、回憶、回憶、回憶……



 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,當年他二十五歲,還未當上會長。而四十幾歲的夏馬亞、三十幾歲的威斯德,除了和他一樣是真知聯盟的成員,也是相識已久的忘年好友。亞蘭主力研究宗教,夏馬亞研究歷史,而威斯德擅長醫學。那時會內亦有人研究神秘學,揭破了不少所謂的靈媒、異能者的騙術。但亦有貨真價實者經過了考驗,證明了自己的能力,還加入了聯盟,於是聯盟自然地研究起那方面的事。不只第六分會,其實總會、其他分會亦是不約而同如此發展。當時哲瑞並不反對這種趨勢,甚至對超自然亦很著力研究,而亞蘭等三人,亦開始接觸這一領域。

  而關於那女孩……就要由威斯德說起。他是一名醫者,著力於研究醫術。可是很諷刺地,他染上了離奇的惡疾。他的身體逐漸消瘦、虛弱,卻找不出成因。他四處求醫,但毫無改善。嘗試自己醫自己,結果亦是同樣。他擔心自己會這樣病死,他恐懼,而且覺得這樣死掉是身為醫者的最大恥辱。亞蘭明白友人的痛苦,但甚麼也幫不上。可是夏馬亞不同,他雖然不會治病,但他從另一個方向幫助他的朋友。他丟開歷史研究,全心全意地探索死後世界,希望為威斯德探清楚死亡之路到底是怎樣的。而威斯德亦因絕望而放棄了醫學,加入夏馬亞的研究。終於在那一天……

  「甚麼?你說瘋人院?」當年的亞蘭震驚地放下手中的的古文版聖經。

  坐在他對面的夏馬亞點了點頭:「沒錯,一男一女,兩個很強的通靈者,我們在瘋人院找到的。」

  亞蘭望望夏馬亞,又望望他身邊的——骨瘦如柴、只佔半張椅的威斯德:「你們肯定他們不是把幻覺當成鬼的瘋子?」

  威斯德骷髏似的臉上掛上了笑容,露出白森森的兩排牙齒:「可以做的測試都做了,如果他們是假的,那麼世上就沒有真的靈媒了。」他笑出聲來,但聲音只不過像是氣管的抽搐聲:「可是啊……連他倆也窺不見死後世界的一二,實在是非常可惜。」

  亞蘭說:「我不明白你指甚麼,你是指天堂和地獄嗎?還是有鬼魂存在的人間?」

  威斯德聳了聳肩,衣衫在他身上鬆動地晃著:「不知道,所以我才需要尋找嚮導。」

  亞蘭皺起了眉頭:「但你那兩名通靈者也幫不到你吧?你說他們窺不見……」

  威斯德遞起手截住亞蘭:「因此我需要他們的孩子!通靈者和通靈者結合,而生下的更強大的孩子!」

  亞蘭頓時呆了,他覺得眼前的威斯德比誰都更像瘋子。

  這時夏馬亞插口了:「亞蘭,你要不要加入我們的計劃?」

  亞蘭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:「甚……甚麼計劃?」

  夏馬亞伸過手來,覆上亞蘭的手背:「其實都進行得差不多了,我們把那兩個通靈者從瘋人院接出來。他們已答應,只要給他們錢,他們可以結合、生孩子,那孩子會交給我們。」

  亞蘭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:「荒謬!這太荒謬了!」

  夏馬亞也站了起來:「一點也不荒謬!現在已萬事俱備,我們只要等待就會得到成果!沒別的方法比這更實際的了!」

  亞蘭指著夏馬亞:「但這是不道德的!教唆男女作苟且之事,還把嬰兒當作貨物般買賣,我實在接受不了這種做法!」

  夏馬亞攤開雙手:「但他們是自願的,這有甚麼問題?」

  亞蘭連連搖頭:「不是自願不自願的問題,總之這樣做就是不對的,你這叫為求達到目的不擇手段!」

  威斯德用起節的手指指著亞蘭:「那是因為死亡離你很遠,所以你不了解。」他捶著手杖,緩緩站了起來,動作猶如一名古稀老人。他沒向亞蘭道別,便轉身向門口慢慢走去。夏馬亞急忙跟了上去,臨走前用悲哀的眼神回望了亞蘭一眼。

  自那次會面之後,威斯德和亞蘭如同陌路。而夏馬亞則有再找亞蘭,表示明白亞蘭的想法,但為了威斯德他會堅持計劃。亞蘭見他為了友人而不惜背負罪行,便禁不住原諒了他,但也始終沒加入計劃。

  就這樣一年過去了,那兩名來自瘋人院的通靈者誕下了一名女嬰。然而他們沒有遵守承諾,帶著嬰兒和酬金逃走了。聽夏馬亞說,威斯德為此而狂怒,但亞蘭反倒覺得鬆了一口氣。他以為事情會就此結束,然而沒想到夏馬亞瞞著他派人四處尋找那女嬰,而且一找就是八年——即使後來威斯德終於死了,他也沒有放棄。亦因此,他惹上更重的罪行。

  亞蘭記得那時他已當上了分會會長,某天在會館待到很晚,連平時總是最晚走的掌櫃也離開了。在微弱的燭光底下,他沉迷於一份舊得破裂的宗教文書。這時候,他聽見會館大門被打開的聲音。他感到奇怪,於是拿著蠟燭來到樓下。然後他見到了,見到夏馬亞臉色死白,兩眼充滿驚惶。手中抱著一個金髮的小女孩,小女孩閉著眼睛,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怎樣。

  亞蘭走上前:「發生了甚麼事?這女孩是……」

  忽地,夏馬亞跪到地上,一副快要崩潰的樣子:「我……我的天!我害死人了……這孩子的父母……我……害死人了……」

  亞蘭馬上在他面前蹲下來,抓著他的兩肩:「甚麼?你殺了人?」

  夏馬亞慌忙搖頭:「不!不是我!是我僱用的那個傢伙!我叫他把這孩子抓來,但沒想到他會先殺了她父母才下手!」

  亞蘭猛搖著他:「甚麼那傢伙?這孩子又是誰?你為甚麼要抓她?」

  夏馬亞用死魚似的眼睛望著亞蘭,額上冒出了細汗:「你記得嗎?九年前的那個計劃……威斯德……」

  亞蘭這才猛然得知那件事並未結束,而且再次纏上他了。

  直到多年後的今天,亞蘭還是擺脫不了這個惡夢。那女孩還在這裡——因為威斯德和夏馬亞的計劃,以及他沒有盡力阻止而誕生的女孩,她就在會館的那個房間中,用生命記錄著他們的罪行。



  那邊廂,在會館的大堂中,一名年約十五歲的少年正百無聊賴地踱著步。他長相普通,長一頭棕黃色的短髮,鼻樑上有雀斑。他名叫利耶,就是艾倫向亞蘭提過的那個孩子。他來到櫃檯前,坐到高凳上,趴下來喃喃道:「真無聊啊!艾倫先生怎麼轉眼間又不見人影了呢?」

  在櫃檯後的掌櫃道:「會長好像叫他去辦事了,不知何時才會回來,我看你就別特地等他回來了。」他咧嘴狡詐地笑了笑:「再說啊,你是男孩子,這麼黏人太不瀟灑。」

  利耶坐直叫道:「我才不是黏人!我只是無聊,只是無聊而已!」

  掌櫃滾滾眼珠,一副「我才不信」的模樣。

  利耶很想說句「你這死老頭」,但始終沒有開口。他又伏下來,把玩被手套罩著的五隻指頭。他雙手都戴著手套,即使天氣一點都不冷。

  然後掌櫃又道:「你啊,應該要有年齡相近的朋友。」

  利耶咕嚕道:「還早吧……我才出來不久。」

  他所說的「出來」,是指離開他家的閣樓,而來到會館居住。要說清楚的話,就要由他小時候說起了。他生於一個小康之家,家裡經營一家布料店。利耶和父母、兩個哥哥、一個姐姐,以及外祖母住在一起。那時他過著平靜的生活,但從八歲時起,這一切開始崩潰。

  不知道甚麼原因,利耶七歲時發現自己得到一種神奇的能力——他只要用手觸摸物件,就能感應到別人在物件上留下來的思想、情緒和記憶。初時他只覺得好玩,但隨著能力越來越強,他感到無比恐懼,因為這能力令他看穿了和平的表象,見到底下黑暗的漩渦。

  他得知慈祥的外祖母原來非常瞧不起父親,她覺得他娶了自己的女兒而繼承布店,是佔了她家族的便宜。而努力勤奮的父親其實一點也不喜歡現在的事業,他覺得每天的工作都像苦刑。而賢慧的媽媽則為她的婚姻而後悔,總是認為當年選錯了人,覺得別人的丈夫就是比自己的強。而友善、會照顧人的大哥,原來覺得利耶是個無能的小鬼,對他的關顧只是施捨。二哥妒忌大哥的繼承權,並認為明明自己比較能幹,卻永遠只能排第二而不服氣。姐姐則一心想著自己將來會出嫁,現在的家她根本不關心,孝順的樣子只是做給人看……這一切令年幼的他崩潰了,他害怕家裡的每一個人,生活對於他來說就像惡夢。而且他的家人後來也發現了他的能力,他們對此感到驚慌和噁心,於是把他關到閣樓,把他當成是被惡魔附體的瘋子。六年,足足六年,他獨自住在閣樓中沒有外出過。他荒廢了學業,也失去所有朋友,失去一切正常人所應有的東西。他在閣樓中看著窗外的日出日落,獨個兒哼著忘了歌詞的歌。

  直至半年前,一個男人忽然打開了通往閣樓的門,把他帶了出去。他完全不明白發生了甚麼事,那男人只說新的生活要開始了,然後便牽著他的手,帶他走下樓梯,穿過走廊。那男人的手好溫暖……而利耶的家人在一旁看著——坐在火爐前的外祖母、抱著衣服堆的媽媽、在櫃檯拿著量尺的父親、在他身邊幫忙的大哥和二哥、拿著掃帚的姐姐,大家都看著他,用冰冷的眼光望著他。然後男人把他帶了出房子,並且上了馬車。自我介紹說名叫艾倫,是名觸物感知者。利耶不明白他說的甚麼感知,於是呆呆地望著他。艾倫明白他的困惑,就向他打開手掌和五指:「就是那種能力。」利耶頓時明白了。

  自那以後,利耶便在會館中生活。艾倫教導他重過新生,像正常人那樣外出,像正常人那樣打發時間,像正常人那樣和人相處……還教導他控制自己的感知能力,免得像兒時那樣被嚇得崩潰。但現時他還沒學得很好,因此時常戴著手套。

  無聊的利耶哼起了那忘了歌詞的歌,但這令他感覺很不好。歌兒令他想起那閣樓,那被世人遺忘的一段日子,於是他停下來不哼了,決定以後都不哼這曲子。他跳下凳子,把雙手插在衣袋裡,向樓梯走去。掌櫃沒有過問,轉頭向窗外的小鳥吹口哨。利耶走上了樓梯,沿著走廊走去。他的房間是第三間,第一、二間是沒人住的客房,至於第四、五、六間是甚麼用途他就不知道了。正當他要打開房門時,外套上的衣鈕忽地掉了下來。而且很離譜地,一滾就滾到第六道門那邊,往門底下的縫隙滑了進去。

  他在心中罵了一聲該死,然後來到那道門前。他敲了敲門,希望裡面的人會開門讓他撿回衣鈕。可是裡面沒人回應,看來是沒人的。他想,只是撿一撿而已,擅自進去也沒所謂吧?於是便扭動門把,推門內進。他以為自己會見到傢私之類甚麼的,但原來裡面是個很小的空間,和門一樣闊,深度則深一些,前面的牆上又是一道門。他的衣鈕在牆角處,落在灰塵之中。他不想弄髒手套,於是便把右手的手套脫下來,彎身空手去撿。就在他的指頭碰到衣鈕,同時也碰到地磚的同時,一股意識湧進他的腦海!

  是愧疚……某個人,在某時,在此感到非常愧疚。但錯已鑄成,而且無法補救,「他」只好帶著這份愧疚繼續往前。他心裡有千百句對不起,他對不起那女孩,「他」無法面對她那雙海藍色的眼睛。此刻,這雙眼睛就在注視著「他」,就在背後……

  利耶猛地抽開了手,因為這感覺很不好。艾倫說過,遇著這種情形就要馬上縮手,因為吸收別人的痛苦對自己沒好處。可是另一方面,他對那意識很好奇。那是誰?為甚麼要愧疚?他身後的女孩又是甚麼人?而且這房間蓋得怪怪的,一定是有甚麼特別用意。只要不用感知能力去探索,應該是沒有危險的吧?他於是把衣鈕袋好,然後戴上手套。吹開地上的灰塵,再用指節敲了敲剛才碰到的那片地磚。他發現地磚是鬆脫的,沒有黏在地上,而且還缺了一角。他於是用指頭把地磚挖起,果然,底下是一個暗格,裡頭有一大一小兩把鎖匙。

  他用大鎖匙插入前面那道門的匙孔,一扭,門鎖就打開了。他推開門,見到的是一道往上伸延的樓梯。他拾級而上,去到盡頭,前面又是一道走廊。走廊盡頭又是一道門,門上有一方洞,光從那裡灑到通道上。

  他向那門走去,沒有開鎖,而是從方洞窺視。令人驚訝地,房裡面竟然有人!那是一名年紀和他差不多的少女,長一頭長長的金色鬈髮。她坐在小圓桌前看著書,看起來很是知性優雅。利耶被她吸引住了,完全忘了自己是擅自闖進來的,竟向少女打起招呼來:「你……你好。」

  少女吃了一驚,猛地抬頭向門口望來,抽了口氣道:「噢!你是誰?為甚麼會來這裡的?」

  利耶尷尬地搔搔頭:「我叫利耶……我因為好奇,偷偷溜進來的。」

  少女向他微笑,連眼睛也在微笑,看起來很友善:「我叫雪黛。」

  利耶發現她的眼睛是海藍色的:「你……你是被人關在這裡嗎?我從來沒見過你。」

  雪黛沒有回答問題,反道:「但我知道你的事,你是艾倫先生帶回來的觸物感知者,現時住在二樓第三間房。」

  利耶很是驚訝,瞪大了眼睛:「你知道我!是甚麼人告訴你的?」

  雪黛回應道:「不是『人』告訴我的,是鬼魂。」

  利耶覺得少女在耍他:「我才不信世上有鬼魂,一定是有人告訴你的,是那把你關起來的人嗎?」

  少女依然沒有回答,聳聳肩道:「我想你是時候回去了。」

  利耶感到很失望:「你生我的氣了嗎?因為我不信你的話。」

  她搖搖頭:「不,我沒有生氣。只是若果你被人發現了會很麻煩啊!我住在這兒可是個秘密呢!」

  利耶問:「那我得守秘密嗎?」

  雪黛點了點頭:「我希望你會這樣做。」

  他順從地連連點頭:「我會的,那我走了。」他轉身走開,走到樓梯口時回頭望去,見到方洞中少女也望著他。她笑著向他揮手,他頓時臉都紅了。他急匆匆地跑下樓梯,鎖上門,把鎖匙放回地磚底下。



  一星期,上次——也是初次見雪黛,已是一個星期前的事。利耶覺得自己很遜,明明想見她,卻又不敢去。因為他怕惹她生氣,被她迴避問題,被她要求離開。雖然覺得她是沒有惡意的,但還是覺得怕。這使他不禁長長嘆息——當在櫃檯和掌櫃一起用午餐時。

  掌櫃把湯咽下後,用匙子指著利耶:「我大概猜到是甚麼事了。」

  利耶漫不經心地問:「甚麼?」

  「你啊。」掌櫃咬了一口麵包:「戀愛了。」

  利耶不領情地別過臉去,咕嚕道:「我才沒有。」

  掌櫃把臉湊過來:「你是喜歡上艾倫先生了嗎?」

  聽到如此離譜的話,利耶連湯都噴出來了。他連忙用衣袖擦掉下巴的湯,叫道:「你胡說甚麼?我喜歡的是女孩!年輕貌美的女孩!」

  掌櫃打了個哈哈:「套話成功!」

  利耶趴到檯面上,發出「砰」的一聲:「你這死老頭……」

  「謝謝恭維。」掌櫃一副得意的樣子,拿起碗把湯喝光了。

  這時,會館的大門被猛地推開了,門上的鈴鐺發出的叮噹聲顯得特別刺耳。利耶和掌櫃見到進來的是艾倫先生,他鐵青著臉,身後跟著一名神色惶恐的青年,利耶知道那青年也是本會成員,常常負責一些跑腿工作。艾倫見到了利耶,臉上展現出笑容向他揮手,可是緊接著又回復嚴肅的模樣,和青年一起匆匆上樓去了。

  利耶問掌櫃:「是發生了甚麼事嗎?」

  掌櫃「嗯」的一聲:「我看就是了。」

  那邊廂,會長的房門被敲響了,響聲很急促,亞蘭一聽到就覺得不妙。

  然後外面傳來艾倫的聲音:「會長!事情不妙了!」

  亞蘭連忙上前打開門:「發生甚麼事了?」

  艾倫指著身邊的青年:「送信去第三分會的人回來了,但那邊的情況非常惡劣!」

  亞蘭望向青年,青年便道:「我早天抵達了倫德斯,但一下船,就得知教會聯同政府正在進行搜捕。」

  「搜捕?」亞蘭皺起眉頭:「搜甚麼?」

  青年道:「就是搜第三分會的人!不知道為甚麼教會知道了分會的存在,還將之定為異端組織。他們把會館查封,還拘捕了很多成員,聽說有人已被審判並處死了!」

  亞蘭頓時臉色慘白:「那戴溫呢?」他說的就是第三分會會長。

  「被拘捕了,囚禁在監獄中。」青年低下頭並搖了搖:「我沒辦法見到他,再說逗留下去我也可能有危險,於是便馬上回來報告了。」

  亞蘭問:「還有其他事嗎?」

  青年點點頭:「聽說第四分會那邊也出事了,我知道的就只有這些了。」他說完,便遞上亞蘭托他送給戴溫的信。

  亞蘭接過信件:「那你可以走了。」

  青年向亞蘭欠了欠身,然後急匆匆地離開。可是才走了幾步他又折返,把頸上的項鍊解下來塞到艾倫手中。「對不起。」他低著頭這麼說,接著調頭就跑,今次真真正正地離開了。

  亞蘭轉身走到房間一角,把信丟到書桌上,艾倫跟了進去然後關上了門。

  「到底發生甚麼事了?為甚麼會這樣的?」亞蘭既悲憤又顫慄。戴溫被拘禁,有成員被處死……真知聯盟成立了幾十年,從沒發生過這樣的事。

  艾倫說:「我看不會是巧合。」

  亞蘭身心俱顫,瞪大眼睛望向艾倫道:「難道……你是指哲瑞?」

  艾倫一臉陰沉地點點頭:「他出賣大家了。」

  「不可能!他不會的!」亞蘭後退一步叫道:「哲瑞不是這樣的人!」

  艾倫追了上去:「你難道忘了他早前向你說甚麼了嗎?我們就是為了這樣才派人送信給各分會!」

  亞蘭無法反駁,也不應反駁,要是他在此時感情用事,可能會拖累整個分會的成員。

  艾倫說:「請會長下個決定,我們應該要怎麼辦?」

  亞蘭咬緊牙關,好不容易才開口道:「如果我說……要解散分會?」

  這次反是艾倫啞口了。

  「那是哲瑞的最後通碟,他給我的最後警告。我明白了,若我們不照做,就會得到和第三、四分會一樣的下場。」亞蘭雙手抱頭:「他竟然這麼狠心……你說得對,艾倫,他出賣大家了。」

  艾倫問:「那我們是非解散不可了?」

  「若果你還想活命的話。」亞蘭引用了總會長的話,然後放下雙手道:「和幾十年的心血相比,始終是大家的性命比較重要啊!我相信大家都會理解的。」他捏了一下鼻子,強忍著快要流下的淚水:「艾倫,你盡快通知每一個成員此事,叫他們好好注意事態,沒事就別來會館,這個地方可能會被盯上,我們必須放棄這地方。」

  艾倫說:「那會長你呢?我們一起出發好嗎?」

  亞蘭搖了搖頭:「這兒有不少有價值的東西。」他望向牆角那個用鐵鎖鎖上的櫃子:「我再留一會,把它們安置好。還有成員名冊,我會把它徹徹底底、完完全全地燒毀。」

  「那這交給你了。」艾倫轉身走出房間,然後又忽地回頭:「你別留太久。」亞蘭苦笑著向他點點頭,艾倫這才真的放心,開始行動了。他奔下樓梯,大叫道:「拉桑!利耶!」

  掌櫃——他名叫拉桑,還有利耶,一起來到樓梯口。他們都感覺到,一件大事正在發生。

  艾倫向他們說:「我們要解散分會了!而且要盡快離開這兒!」

  利耶和掌櫃都大吃一驚,連忙追問到底發生了甚麼事。

  艾倫於是把第三、四分會的事告訴了他們,並說搞不好政府和教會已派人來攻擊這兒了。然後他便叫掌櫃去通知某些成員,掌櫃便馬上跑出去執行指令去。接著艾倫拉過利耶的手:「你和我一起走吧!去通知其餘的人。」

  利耶堅定的點了點頭,可是這時她想起了雪黛……她被鎖在房間中!她沒辦法逃走!他於是向艾倫道:「等等!我還有很重要的事要辦!」

  艾倫問:「甚麼事?現在的情況很……」

 「十分鐘!不,五分鐘,就只要五分鐘!」利耶甩開艾倫的手,一枝箭似地衝上樓。

  艾倫向他叫道:「利耶!」

  但少年已不見人影。

  利耶連跑帶滾地衝上二樓,闖進第六道門。挖起那地磚,取出鎖匙打開了門鎖。

  「雪黛!雪黛!」他一面叫著,一面跑上樓梯。雪黛應該聽到他的呼喚了吧……他一踏上走廊,便見到她的臉在方洞後向著這邊。

  雪黛問他:「利耶?發生了甚麼事?」

  利耶沒有馬上回答,只道:「你退後,我要開門了。」

  雪黛雖不明白到底怎麼了,但還是退開幾步。

  利耶開了鎖,推開了門,走進房間裡。雖是第一次和雪黛直接面對面,但在這情況下可沒空羅曼蒂克。他急急把艾倫的話覆述了一遍,然後道:「不可以留在這兒了!我們逃走吧!」說完便轉身跨開腳步。

  可是雪黛沒有跟他走,只是垂頭沉思。

  利耶發覺到,停下來回身對著她:「雪黛……」

  雪黛抬起頭望著他:「我不跟你走了,會有其他人來接我的。」

  利耶問:「是誰?」

  「帶我來的那個人,他名叫夏馬亞。」雪黛說。

  利耶理解到「帶我來的那個人」,亦即是把她帶來會館並關在這房間的人。而「夏馬亞」這名字他好像聽過,但又想不起是誰。他說:「但留下來等他太危險了!若果他不來怎麼辦?而且他是壞人!把你關在這兒的壞人!」

  「我堅信他會來。」雪黛掛上略帶苦澀的微笑:「再說,其實他也算不上壞。至少……沒你以為的那麼壞。」

  利耶不知道應怎麼回應,畢竟他不知道她是因為甚麼而被囚禁,他根本甚麼都不了解,只是偶然地來過一次,和她聊過幾句說話。他打開手掌,把鎖匙遞出來:「那麼這個……給你。」他拉過她細細的手腕,把鎖匙塞到她的手中:「我不鎖門了,假若那人不來,你就自己逃走吧。」

  雪黛雙手緊握著鎖匙,垂下眼簾道:「謝謝你。」

  然後利耶便轉身走了,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。腳步聲漸細,接著完全沒了。

  雪黛關上門,然後坐到桌邊,將鎖匙放到桌子上,一面環視這房間一面想:「是要離開了嗎?這待了八年的地方。」

  一把老婦人的聲音在她腦中響起:「信我吧,外面的世界可有趣得很。」

  雪黛用想的問:「你的意思是叫我不用等?」

  老婦人回應道:「不,不管等不等,你也終會得到自由。」

  「那我等。」雪黛閉上她的海藍雙眼,緩緩伏到桌子上。

  記得年紀很小時,她就能和鬼魂溝通,她的孖生妹妹也是一樣。有時是看得見,有時是聽得到,鬼魂的存在對她們而言是理所當然的。她從來不害怕鬼魂,因為他們的確一點也不可怕。她甚至覺得他們很親切,就像是時常見面的朋友。然而,她的父母卻不這樣想,他們認為這是一種不好的能力。在她和妹妹四歲時,父母把她們帶了到某地的教會,找一名外號叫「鐵匠修士」的修士。修士給她倆打造了一雙十字架鏈墜,只要把鏈墜貼身帶著,就可以抑制通靈的能力。年幼的雪黛討厭那鏈墜,因為一戴上它,她便見不到鬼魂朋友們了。可是父母卻堅持她們非戴不可,就算是睡覺或是洗澡時也不可以摘下來。她記得,父母叮囑她們時臉容很兇惡,令她感到很害怕。

  「如果不戴著,你們會被當成瘋子啊!沒有人會和瘋子交朋友的!」

  縱使媽媽這樣說,縱使雪黛和妹妹也乖乖的戴上了十字架,媽媽卻從來沒讓她們出去交朋友。

  「這是因為我們真的是瘋子嗎?不管戴不戴十字架,我們都還是瘋子?」

  雪黛小時候總是這樣想,妹妹也是一樣。父母從來不讓她們外出,她們接觸不到別的小孩,因此她們只有彼此可以成為朋友。而父母也是那樣,他們能不外出就不外出。他們也是沒有朋友,活在那只有一家四口的小小世界中。雪黛那時並不明白為甚麼要這樣過,曾有鬼魂告訴過她,外面的世界很大、很繽紛、很好玩,別人都不會像他們那樣過日子。雪黛向媽媽表達了這想法,但換來的是熱刺刺的、狠狠的一把掌。

  「你為甚麼總是不明白?爸媽為你們做了這麼多,犧牲這麼大,通通都是為了你們啊!」

  在她身後的妹妹哭了,她也哭了,然後媽媽冷冷地走開。爸爸在房間另一面背對著她們,用火鉗撥著火爐中的柴火。

  就這樣,她們長到八歲。在那一年好像發生了一些怪事,雪黛記不起到底是甚麼了,總之父母認定有人要抓她。父母收拾好行李,便帶著她和妹妹往外走。雪黛記得那時覺得外面好大、好亮,令她目眩,她完全弄不清楚方向,只是任由媽媽拉著她走。他們來到一幢房子前,進了裡面。屋裡有一名黑髮、皮膚白的男子,爸爸好像認識他。爸爸將妹妹推給那男子,告訴他說有人要抓自己的孩子,但幸好壞人只知道雪黛,不知道她還有個妹妹。他要求那男子照顧妹妹,然後便帶著妻子和雪黛離開了。

  之後,他們在各個不同的地方待過,東躲西藏的,可是最後還是被壞人發現了。那壞人用木棍打倒了她父母,然後用大袋子把她藏起來帶走。她嚇得暈過去,醒來時,她已不在袋子中,那壞人亦不見了。她發現自己在一個漂亮的房間中,側臥在一張長扶手椅上。房間裡有兩個男人,站在左邊的有一頭紅髮,臉蹦得緊緊的。右邊那個則有一頭灰髮,臉上汗如雨下。

  「亞蘭……」灰髮男子向紅髮男子道:「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。」

  那叫亞蘭的紅髮者仍然蹦著臉,沒有說話。

  灰髮男子繼續道:「我真的只是叫那傢伙抓她回來,我沒叫他殺她父母!」

  雪黛知道「她」即是指自己,就是這人命令那壞人來抓她的。而第二句的意思,就是她的父母已經死了嗎?她想到他倆被木棍打倒,雙雙倒地的情景。他們就這樣一倒不起了嗎?永遠地……不會再起來了?他們都變成鬼魂了嗎?

  亞蘭的說話確定了她的想法:「不是你的命令,但他們始終是死了啊!」

  雪黛覺得自己應該悲傷,但內心卻沒有太多感覺。只覺得不可思議,她本以為一家人會永遠在一起……逃跑過後,會接妹妹回來,回到那幽暗的房子,永遠永遠,不再出去。可是現在父母竟然都不在了,這超出她的認知。

  灰髮男子說:「但現在說甚麼也沒用了,現在中止計劃沒有意義。」

  「計劃!計劃!夏馬亞,你就只會一直為了計劃!」亞蘭吼叫著。

  夏馬亞辯解道:「當年我是為了拯救威斯德的靈魂,而現在是想要完成他的遺願!」

  亞蘭轉過身去,背對著夏馬亞:「別提他了!」

  夏馬亞厲聲道:「你害怕有人提起他!是因為你沒為他做過任何事!由他生病直至死亡……你甚麼也沒做!」

  亞蘭猛地轉過身來,怒瞪著夏馬亞,但沒有開口反駁。

  夏馬亞一臉悲慟:「我不是想怪責你,我只是想你明白……我想為威斯德做些甚麼的心情。」

  亞蘭揉著臉,把怒容揉走:「我的天……我當年就明白了啊!我當年就明白了……只是忽然死了兩個人,我真不知如何是好。」

  「如果現在中止計劃,那他們就是白死了。」夏馬亞指著雪黛:「她本來就是因為計劃而出生的,沒有計劃,她根本不會來到世上。」

  亞蘭說:「總之你是鐵了心對不?你是不會放棄的,是不是?」

  夏馬亞先是緊閉著嘴,然後才開口道:「是的,不管有多愧疚也好。」

  這時,亞蘭發現雪黛已經醒了,他好像吃了一驚:「夏馬亞!她醒了,她正看著我們。」

  夏馬亞也打了個突,慌慌張張地轉過頭來。

  雪黛坐了起來,繼續望著夏馬亞。從他的表情中,她得知自己雖然小小的一個,但在這兩個男人眼中卻如同剛甦醒的、充滿威脅性的巨龍。

  夏馬亞望了望亞蘭,接著才小心翼翼、像靠近惡狗似地慢慢走近她。他將手放到她頭上,輕聲問:「小女孩……你叫甚麼名字?」

  雪黛乾淨利落地回應道:「雪黛。」

  夏馬亞蹲下來,用顫抖的手輕輕地環抱著她:「你放心,我會照顧你的。」

  亞蘭重重地嘆了口氣,繞到書桌後,從抽屜裡拿出一大一小兩把鎖匙:「二樓第六間房。」

  夏馬亞回頭望向亞蘭,神情很是驚訝。

  亞蘭悶哼一聲:「我可不想將來有人向我說——你沒為夏馬亞做過任何事。」

  夏馬亞用指頭拭掉眼眶的淚水:「謝謝你。」

  自此,雪黛就住在二樓第六間房,那隱秘的房間裡面。

  伏在圓桌上的雪黛睜開眼睛,見到的是黃昏的橘色微光,從高處的小窗射進來。照著地板、照著桌子、照到她的身上。她剛才是想著想著就睡了吧,利耶亦應已走了幾個小時了。房間裡很靜,沒有人聲,也沒有鬼魂的聲音。

  這時,外頭傳來開門聲。她聽得出是他……夏馬亞。他踏上樓梯,腳步非常急,大概是發覺門沒鎖,以為是發生了甚麼事吧。雪黛坐直身子,然後他便推門進來了,她看見他神情焦急,手上提著一個沉甸甸的皮袋。而他見到雪黛,呼了口氣道:「太好了!你還在……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。」

  「我在等你啊。」雪黛。

  夏馬亞來到她身邊,把皮袋放到桌子上:「發生大事了,很糟糕的大事。剛才艾倫通知我……」

  「我已經知道了。」雪黛打斷了他的話。

  他問:「是鬼魂告訴你的?」

  雪黛不想大費唇舌,於是點了點頭。

  「那就好。」夏馬亞彎下身,將老皺的手放在她的雙肩上:「雪黛,我想清楚了,現在是時候結束了。」他的神情就像個語重心長的父親。

  雪黛望著他,等他繼續說下去。

  「這些年來,我知我錯了,卻找不到退路。我用錢唆使你的父母,又間接害死了他們,然後又把你囚禁在這裡……」夏馬亞的聲音嘶啞了,眼眶亦濕潤了:「我錯太多了,而你反而幫助我,向我展示出另一個世界的奧秘。你給我的太多了……在這時勢,我看是時候還你自由了。」他打開皮袋,裡面盡是閃閃發亮的金幣和銀幣:「你帶走吧,有了這些,你去哪裡生活都不是問題。」

  可是雪黛只是瞄了那些錢一眼:「你為甚麼還說這種話?我早就告訴過你,我已經原諒了你啊。」

  夏馬亞說:「可是……」

  雪黛止住了他:「不用可是,我是很明白的。人世間難得有你接納真正的我,比我父母更接納我,我又怎麼會想要和你分別呢?」她握過他的手:「我都知道……在這八年間,你甚麼都告訴了我,鬼魂也向我說過。我知道我父母是怎樣的人……」這次換她聲音嘶啞了:「我知道他們也是通靈者,卻不接受和他們一樣的我。他們是為了錢才把我生下來……縱使我亦知道他們是為了保護我而死,但我始終還是沒辦法愛他們啊!就算我可以重新選擇,也會選擇跟你一起,而不是他們!」她流下了淚:「我是個這樣的人,叛逆的人……不念親恩的人……」

  夏馬亞也老淚縱橫,把眼前這個相處了八年的孩子擁入懷中:「不要怪責自己,也不要改變自己……你沒有錯的,沒有。」他掏出手帕,替她抹掉眼淚:「我們一起走,我們不要分開了,好不好?」

  雪黛揉著眼睛,用力的點了一下頭。

  然後,夏馬亞便一手拿皮袋,一手牽著雪黛的手,走出了房間。他倆穿過走廊、走下樓梯、經過利耶的房門、走過沒有掌櫃的櫃檯。通往大世界的門打開了,門上的掛鈴叮噹作響,然後迎面而來的,是令雪黛感到陌生的晚風。夜已降臨,街上很是昏暗,但天空還是很廣闊、很廣闊。



  轉眼間已過了三天,凱恩城仍舊平靜。所有人都已撤離了會館,但卻沒有政府或教會人員前來搜捕。而在新廣場附近的學院路九號——一家還沒掛上招牌開始營業的店舖,在這明亮的清晨啟開了門。開門的是一雙戴著手套的手,是利耶,他以帶點落寞的目光望著尚未有人的街道。

  這時,他身後傳來一把男子的聲音:「早安啊!你起得真早。」

  利耶回過身來,見到的是一名有著淡棕色長髮,下巴尖尖,長得斯斯文文的二十來三十歲高個子。他名叫森普斯.艾瑞,是這家新張書店的店主人,利耶是昨晚才認識他的。

  話說回去,那天利耶和雪黛分別後,便跟艾倫一起離開了。之後他們四處拜訪分會的成員,把消息告訴他們。昨晚,他們來到這店子,找的就是店主森普斯。他也是分會成員,但利耶是第一次見他。他聽到艾倫所傳達的消息,神情顯得很是驚愕。但這樣的表情,利耶在這兩天中已見過很多很多次,因此已見怪不怪。森普斯驚訝過後便是沉默,過了好一會兒才道:「那麼我們分會,會步上第三、四分會的後塵嗎?」

  艾倫也是沉默了一下才道:「不知道,我們只希望……假如那樣的事發生的話,盡量令少些人犧牲。」

  森普斯掛上微微的、苦澀的笑:「謝謝你來通知我。」

  艾倫說:「不用客氣,這是應該的。」

  森普斯問:「那麼會長他還好嗎?」

  艾倫點了點頭:「平安,現正等待另外幾個信使回來。如果總會、第二、五分會也出了事,我們很快便會知道。我想三兩日左右,他們便會全部回來了。」

  森普斯輕輕吐了一口氣:「希望會有好消息。」

  然後艾倫問:「森普斯,你會不會打算去避一避禍?」

  森普斯眨了眨眼:「你是指……逃到別處去?」

  艾倫點點頭:「有好幾名成員決定暫時離開凱恩。」

  森普斯又再陷入沉思,交疊的雙腳換了好幾次,然後道:「我想暫時不會,直至真的有事發生為止。」他抬起頭望著還沒上貨的貨架:「或許這顯得過於氣定神閒了,可我才剛開始這事業,實在不忍心就這樣丟下這一切。」

  「這樣的話,我有件事想拜託你。」艾倫把手放到利耶的背上:「你可以暫時收留這孩子嗎?」

  利耶驚訝得整個人彈了一下:「甚麼?」

  森普斯也有點愕然。

  艾倫轉過頭來向利耶道:「抱歉,我忽然這麼說……因為我也是才剛想到這點。」他又望向森普斯:「因為我覺得我家不太安全,你明白,我是分會的活躍成員,時常出入會館。假若政府和教會調查起來,是很容易查到我這邊來的。」

  森普斯點點頭以示明白。

  艾倫繼續道:「但你就不同了,近幾年會內的事你沒涉很深,也沒很時常出入會館。加上會長又把名冊燒了,我想你的處境也許還不太差。因此,我希望把利耶留在這兒。」

  森普斯回應道:「這樣我明白了,我很樂意幫這個忙。」

  倒是利耶覺得很不好意思:「等等!我又不是小孩子……」

  艾倫用力撫著利耶的頭:「就這麼決定了,森普斯,謝謝你。情況若是許可,我會來看望他的。」

  昨晚的情形就是這樣了,艾倫將利耶交托給森普斯,然後便匆匆離開。

  森普斯打開店舖的窗戶,接著遞起雙手把頭髮結成馬尾。利耶注意到店裡很空,櫃檯上沒有任何東西,空氣中是新木的味道,未有人住的氣息。而且很靜,屋主人並不多話,令窗外的鳥鳴顯得很引人注意。

  利耶雙手撐著門屝問道:「你一個人住?」

  森普斯嗯的一聲:「是的,搬來這裡才一個星期,原本住在城西小直坡那邊。」

  利耶問:「家人繼續住在那邊?」

  森普斯搖搖頭:「他們在別的城市……華恩。」

  利耶喃喃道:「那麼還真孤獨。」

  森普斯微笑著靠在窗邊:「還好啦,我習慣了。」

  可是利耶的想法還是不改……森普斯的微笑很溫柔,但越是溫柔越是令人覺得他不應該一個人過。這傢伙應該娶個老婆,而不是和一個雀斑小鬼擠一張床。

  利耶用有點僵硬的語氣說:「其實我可以睡地板的。」

  森普斯聳聳肩:「不用客氣啊!反正床很闊,要不我再弄一張床來。」

  利耶連連揮手:「那我不是更不好意思了嗎?」

  森普斯側頭想了想:「總會用得著的,可以給過夜的客人用,又或是將來僱個留宿的幫工,總之不會浪費的。就這樣決定吧!再說我也要訂造幾把椅子,算是順便吧。」

  利耶用指頭搔著腮:「那……謝謝了。」他頓了一頓:「另外……我想回會館一趟。」

  「那樣……可以嗎?大家都撤離了。」森普斯說。

  利耶回應道:「只是拿幾件衣物,進一進去馬上就出來了。沒問題的,總不成我們兩個男人在這兒縫縫縫的。」

  森普斯噗地笑出聲來,支著額頭道:「好的好的,早去早回,萬事小心,好好注意會館附近有沒有可疑的人物。」

  利耶向他作了個「沒問題」的手勢,然後便跑出去了。他一面走,一面注意四周有沒有異動。但甚麼發現也沒有,這個早晨平凡得很。會館從外面看來也沒有變過,猶如過往的每一日。他推開大門,掛鈴依舊叮噹作響,但沒有人向他道早晨,櫃檯後空無一人,再後面的格子架也是空的。他踏上樓梯,來到二樓,木地板發出微微的嘰嘰聲。他經過自己的房門,來到第六道門前。雖說回來拿衣服確是真的,但找雪黛才是首要的事。

  他打開門,又打開門,沿著樓梯往上走,來到那道有方洞的門前。他輕輕推開門,見到的是無人的房間。她已經走了,不曉得是跟夏馬亞走,還是自己一個人走。小鎖匙被遺留在桌上,他理解,那不是一件好的紀念品。他拿起了它,放到衣袋裡。

  那邊廂,森普斯在店舖後方的廚房攪拌著蔬菜濃湯。他一面攪拌,一面想著聯盟的事。聽艾倫說,第三、四分會的事態很嚴重,有人被監禁,有人被處死。他們第六分會也會迎上這種厄運嗎?想到這裡他就不禁遍體生寒。假若亞蘭、艾倫、其他人,甚至是他自己都被拘捕、被押上死刑檯,那會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惡夢。他摸摸脖子,仿佛感到絞繩已在其上。但,他依然抱著一點僥倖的想法。

  這時,他聽到有人在叫:「森普斯!你在嗎?」

  森普斯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,那是亞爾曼的聲音!通靈師亞爾曼、第五分會成員亞爾曼的聲音!他連忙衝出店面,果真見到那人就在眼前。而且雪琳,那漂亮的金髮通靈少女也在!他張開雙臂迎上去,心中是無限的感恩與激動:「亞爾曼!雪琳!你們仍安好!」

  亞爾曼迎上去,緊抱著森普斯,並輕拍著他的背:「太好了,你也沒事!我們多擔心你。」

  森普斯很是感動,他沒想過自己竟會受到如此的重視。

  亞爾曼放開了他,後退了一步,雙手扶著森普斯的頭左看右看:「你看起來很好!不,比以前更英俊了!你說對不?」他望向雪琳。

  雪琳瞄著他倆掩嘴而笑,沒有回話。

  亞爾曼「唉唉」的叫了幾聲,又道:「怎可以呢?你怎可以比我英俊呢?」

  這樣的開場方式令森普斯感到訝異:「你是甚麼時候改當搞笑演員了?」

  亞爾曼放下雙手,咧嘴而笑:「正因為處於這種災難性的時勢,所以才特別想嬉鬧一番。」

  森普斯問:「第五分會那邊……」

  亞爾曼收起了笑容:「和第四分會一樣……不,有好一些。」

  森普斯把他拉到櫃檯旁,背對著門口小聲說:「這麼說,搜捕開始了?」

  亞爾曼點了一下頭:「是的,但幸好我在雅斯柏有很多上流階級的顧客,他們怕自己間接受牽連,於是買通教會的人,把分會名冊上我和雪琳的兩頁撕了。」

  森普斯大喜:「那即是你們不會被抓了?」

  「如無意外的話,是的,那兩頁上的其他人也是。」亞爾曼把手放到雪琳的肩上,將她輕攬到自己的身邊:「而名冊上的其他人,好像大多都被拘捕了。」

  森普斯微垂下頭:「這已是不幸中之大幸。」

  靠在亞爾曼身邊的雪琳點了點頭。

  森普斯又問:「那麼你們來凱恩……」

  「就是想見見你呀!此外……也可以說是來避風頭。雖說名冊是撕了,但留在雅斯柏總覺得不保險。」亞爾曼指指大門:「我們在廣場附近租了房子,暫時會住在那兒。」他接著把地址給了森普斯。

  而森普斯則把第六分會的情況告訴了他倆。

  雪琳說:「那你們真是幸運!及時得到消息,來得及做準備。」

  森普斯點點頭:「不過始終還是擔心。」

  與此同時,利耶帶著他的衣物回來了。他踏進店門,裡面的三人很自然地轉過頭來望他。他也回望對方,見到女孩子的臉便頓感震驚,叫道:「雪……雪黛!」而且見到她依在黑髮男子身上,醋意便從心裡湧起,心想:「難道這人就是夏馬亞?」

  森普斯莫名其妙,他不知道誰是雪黛。但亞爾曼和雪琳卻忽地變了臉色,尤其是雪琳,她明顯比亞爾曼更著緊此事。她走出亞爾曼的臂彎,急步來到利耶面前:「你說雪黛?你認識她?雪黛她……」她焦急得不知如何說下去。

  利耶這才發現眼前的少女雖長得和雪黛一模一樣,但髮型卻不同。雪黛的前髮是留長了並勾到耳後的,而這個少女則是剪平的瀏海。他於是連忙道:「我……認錯人了,對不起。」

  雪琳猛的搖了一下頭:「怎樣也好,你見過雪黛對不?她和我長得一樣的。」

  森普斯困惑地望向亞爾曼,亞爾曼小聲地回應道:「雪琳有個失散多年的孖生姐姐,名字就叫雪黛。」

  森普斯「啊」的一聲以示明白,可是說起來,他從來沒搞清楚亞爾曼和雪琳是甚麼關係。

  利耶回應雪琳道:「我見過她……」可是才說出口就後悔了,他不知道是否應該把她的事說出來。

  雪琳抓著他抱著衣物的雙手:「她怎樣了?還好嗎?拜託!請你告訴我。」

  利耶不知如何是好,用求救的目光望向森普斯。

  森普斯收到訊息,就站出來道:「不如我先介紹你們認識。」

  雪琳放開了手,利耶就走到森普斯身邊,森普斯把手放到他肩上:「他叫利耶,是第六分會的艾倫先生託我照顧的孩子。」他向亞爾曼遞遞手:「他是亞爾曼,第五分會的成員,是位通靈師。」他又向雪琳遞手:「這位是雪琳,同樣是第五分會的成員。」

  雪琳掛上歉意的微笑,向利耶點了點頭。

  森普斯問亞爾曼:「到底是甚麼一回事?那位雪黛……」

  亞爾曼低頭望向雪琳:「說出來比較好吧?」

  雪琳望了望他,然後向森普斯和利耶道:「那是八年前的事了,那時我八歲,和孖生姐姐以及父母住在貝加爾。」

  利耶算了算,得知她和雪黛都是十六歲,比他長一歲。

  雪琳側頭想著:「其實我也搞不清是甚麼事,只知道父母說有人要抓我們姐妹。於是他們便先把我交給亞爾曼,而他們則帶著姐姐逃走。」

  亞爾曼補充道:「我認識她們的父親,在一次馬車意外中他幫過我……那時我正正的暈在他家門口。我感激他,但他為人孤僻,因此打後也沒有來往。但不知怎地,那時他就是選中我照顧雪琳。」他用尾指捲著頭髮。

  「爸爸根本不認識其他人呀!他沒朋友。」雪琳拉了拉亞爾曼的衣袖:「找你是沒選擇中的選擇。」

  亞爾曼苦笑著攤了攤手:「你這麼說,像是把我形容得很遜似的。」

  雪琳咕嚕道:「那麼我說,爸爸是看中你一表人才好了。」

  原本被嚇得呆呆的利耶,聽到這場對話也不禁放鬆起來了。森普斯也是一樣,偷偷暗笑著。有那麼一瞬間,把現下的災禍丟到腦後。

  雪琳回到正題:「爸媽告訴我們,他們會帶雪黛逃走。我問他們為甚麼不帶我走,他們就說,壞人以為他們只有一個女兒。如果他知道有兩個,他可能會兩個都抓了。把我們分開,總有一個能保安全。」

  亞爾曼接著說:「他們夫婦還向我說,假若他倆和雪黛出了甚麼事,請不要再插手,因為他們不希望雪琳再被捲入事件。之後他們便離開了。」

  雪琳說:「那是我最後一次見雪黛。」

  森普斯問:「那他們自此失蹤了嗎?」

  雪琳搖了搖頭:「不,幾天之後,爸媽被人發現死了,是被謀殺的。」

  利耶問:「那雪黛……」

  「就此下落不明,我們相信是被那壞人抓了。」雪琳說。

  亞爾曼吐了口氣:「但也無可耐何,我們並不想涉險,只好默默地過我們的生活。」

  「直到現在?」森普斯問。

  雪琳以同樣的句子回答:「直到現在。」

  利耶為雪琳的經歷而嘆息,然後道:「既然你也說了,我也坦白好了。」接著他便把和雪黛兩次見面的過程都說了出來,並在最後強調,抓雪黛的人名叫夏馬亞。

  聽完之後,森著斯便道:「這樣很明顯了,令你家破人亡的竟然是我們第六分會的人——夏馬亞,我知道這個人。聽說他多年來都在研究死後世界,我看他是盯上了……啊,雪黛和你一樣有通靈能力?」

  雪琳肯定的點了一下頭:「是的。」

  利耶感到訝異,雪黛竟真的可以和鬼魂溝通!而且她妹妹雪琳也會!看著身邊這兩名泰然自若的成年男子,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渺小。

  森普斯喃喃道:「應該就是這原因了。」

  利耶說:「但雪黛並不恨夏馬亞,她願意跟他走,而不願跟我走。」說到這裡他就感到沮喪。

  森普斯捏著下巴:「這點也真奇怪……若真是夏馬亞殺死她父母並拐走她,我想不出有甚麼理由她會不恨他。」

  雪琳也很困惑,垂下頭默默不語。

  亞爾曼拍拍她的肩:「我們慢慢想吧,回去慢慢想,慢慢談好不?」

  「可是……」雪琳遲疑著。

  亞爾曼把她挾到自己身邊,力度帶點強迫的意味:「我們先回去吧。」

  雪琳於是點了點頭:「好吧。」

  亞爾曼向森普斯和利耶揮揮手:「謝謝你們,我們下次再見。」然後便和雪琳一起走出店子。雪琳眼中帶點不甘,帶點悲哀,但始終沒有抗議。然後他倆沿著大街,緩緩走回那臨時的住處。路途上二人也沒有說話,各自心事重重。

  抵達後,亞爾曼把外套掛在門邊的衣架上,而雪琳則越過起居室打開那邊的窗戶。風吹進來令人很舒服,但雪琳實在愉快不起來。她在想雪黛的事,比起聯盟的存亡,她更重視姐姐的境況。但她應該去找她嗎?她不明白雪黛為甚麼要自願跟夏馬亞走。若她跟了利耶走,她們姐妹倆現時便已重逢了。然而假若她們重逢,等待著她倆的又會是怎樣的日子?

  雪琳對著窗外,無聲地呼了口氣。八年,亞爾曼足足照顧了她八年。由她還是個小孩,直至現在將近成年,他為她已付出太多了。有時她會覺得已經夠了,不想當他的包袱,想獨立自強,然而她並不懂得如何一個人過日子。是去當靈媒嗎?還是找其他工作?又或是一個女人根本不能靠自己過生活?平時看似無憂無慮,但這個想法一日一日在她心中茁壯。既已如此,她還可以要求他照顧她之餘,還照顧她姐姐嗎?雪琳不認為自己有資格這麼要求。

  而亞爾曼則坐到扶手椅上,注視著雪琳的背影。他心裡不好過——當意識到自己的自私後。坦白說,他對雪黛漠不關心。她和雪琳不同,雪琳和他相處了八年,而雪黛只不過是個陌生人。他不想理她的事,只想繼續和雪琳一起,像以往的每一日那樣生活。他不想有任何改變,不想以自己的幸福作為賭注,去拯救一個不在乎的人。他不知道夏馬亞是何許人,若他得知雪琳的存在,他會做些甚麼?亞爾曼絕對不想冒半分險,可是雪琳能夠接受這樣就手旁觀嗎?

  二人一同嘆息,各自把心事埋在心底。

  那邊廂,森普斯和利耶吃過早餐之後是平靜的一日。雖然聯盟發生了這樣的事,但他們也沒有甚麼可以做的。森普斯坐在櫃檯後翻著圖書目錄,並在另一張紙上點點畫畫。但每當有修士在門前經過,他都會神經質地抬頭望一望。而利耶則在他身邊看著,但目錄上到底寫甚麼他並不太懂。以前雖有學過一下讀書寫字,但後來因為被關上閣樓而沒再學了。倒是算術他還不錯,他年紀很小時二哥就有教他。想起來還是有點懷念,但他同時心知自己已不想,亦不可能回家了。

  之後森普斯帶他外出,去木工店看他訂造的招牌,以及貼宣傳單張用的看板。然後他又再訂了兩把椅子,又訂了一張床。他說床造好了之後,閣樓便可以用來當利耶的房屋了。雖是寄人籬下,但利耶還是有點興奮。這家新店令人嚮往將來,而不是回望過去。打後他們又上市場,逛了很多店子和檔攤。然後到了晚上,二人上床睡覺。雖然這天走了很多路,但利耶一想到雪黛便無法入眠。

  這被森普斯發覺到了,背對著利耶的他問:「你想不想再見雪黛一面?」

  利耶點了點頭,接著才想到對方根本看不到,於是開口道:「想是想,但我見到她也做不了甚麼。」

  森普斯說:「我在想,她會不會在夏馬亞的家。如果你想的話,我可以帶你去。」

  利耶驚訝得坐起來:「你知道他住哪裡?」

  森普斯「嗯」的一聲:「是的,我想雪琳也會想見見她,明天……我們一起去吧。」

  利耶既興奮又懷疑的問:「真的?你是不是在說夢話啊?你真的醒著?」

  森普斯轉過身來,將被子一甩罩著利耶的頭笑道:「你說呢?」

  利耶大笑著趟下來,他覺得來了這裡真好。

  第二天早上,森普斯和利耶一起到亞爾曼和雪琳的臨時居所去。但還沒到門口,他們便見到雪琳在二樓的窗前以雙手托著腮。

  利耶於是就在街道上向她招手道:「雪琳!雪琳!」

  雪琳掛上驚訝的表情:「是你們啊!你們要去甚麼地方嗎?」

  利耶點點頭:「是啊!而且想找你一起去。」

  雪琳眨眨眼:「我?」

  森普斯走近牆壁,壓低聲音道:「我們去找雪黛!」

  雪琳張著嘴說不出話來,過了半嚮才道:「你們知道她在哪裡?」

  森普斯說:「不肯定,但想試試看,你要不要來?」

  「要!我要!你們等我,我馬上下來!」雪琳連忙轉身走離窗戶,想敲亞爾曼的房門,但她的手在最後一刻停了下來。

  「真要告知他嗎?」她想起自己昨天的所思所想:「還是不了。」她放輕腳步離遠房門,然後寫了張字條——「我出去一下,不用等我吃早餐」。她把字條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,然後便悄悄溜出大門。

  森普斯見出來的只有她一個,就道:「亞爾曼不來嗎?」

  雪琳聳聳肩:「他還在睡啦!不用叫他了。」

  於是森普斯、利耶、雪琳便出發了。

  那邊廂,雪黛在位於市南的寢室裡讀著詩集。她離開會館後就在這房間住——這房子是夏馬亞的,但明天她又要走了。夏馬亞決定要到鄉間的別墅去住——帶同她一起去。一來是為了避禍,二來是為了養老。畢竟他也六十歲了,遠離城市的繁囂及自己過往的遺憾,對他身心都有好處。雪黛也嚮往那樣的日子,她期望踏足廣闊的原野,嗅到遍野的花香,那很像鬼魂告訴她的「另一個世界」。

  這時,老婦人的聲音在她腦海中響起:「你的朋友們來探訪你啊!」

  雪黛合上詩集:「我的朋友?誰呀?」

  老婦人回應道:「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?這房子外面。」

  雪黛於是站起來,打開了那並沒有上鎖的房門。她走下樓梯,和女僕擦身而過,經過門廊,推開大門,來到街上。然後她看見了——令她非常震驚地,她見到她的孖生妹妹,分離了八年之久的雪琳!在她身後還有利耶,以及一個高個子男人。

  她連忙衝過去,一把抱住雪琳:「雪琳!我又再見到你了!」

  雪琳也緊抱著她:「雪黛……我一直以為永遠都見不到你了!」

  雪黛問:「你是怎樣找到我的?」

  雪琳望向森普斯和利耶:「這都託他們的福。」

  雪黛放開雪琳,向二人微笑道:「謝謝你們。」

  利耶高興得傻笑起來:「不……不客氣。」

  雪琳握過雪黛的雙手:「雪黛,我們一起走吧!不管到哪裡也好,只要我倆在一起,甚麼也不要緊!」雪琳期待著雪黛的一聲「好」,可是雪黛卻低下頭。

  「對不起,我已決定……和某人一起走了。」她說。

  雪琳頓感受挫。

  利耶有點激動:「為甚麼要跟夏馬亞走呢?他是殺了你們父母的人啊!」

  雪黛緩緩搖了搖頭:「不,不是這樣的。」

  雪琳問:「不是他殺的?那到底是……」

  雪黛止住了她:「不,不要追究下去了,好嗎?」她掛上略帶苦澀的笑:「不要被過去束縛了,我們都向前看吧,把握現在的幸福好嗎?」

  雪琳頓時想起亞爾曼。

  雪黛繼續說:「我不知道要如何解釋我的選擇,但我已決定了我以後的路。當年的那個人,他有好好待你嗎?」

  雪琳用力的點了點頭:「有,他待我非常好,好得令我不知應該怎麼辦!他太好了!」她忽然流下了淚,連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甚麼而哭。

  雪黛用姆指拭去雪琳的淚:「傻瓜,這又有甚麼好哭的呢?」然後她把要去鄉間住的事說了出來。

  雪琳和利耶得知她明天就要出發,就感到很不捨,但雪黛應承他們,總有一天她會回來看望大家。最後她又擁抱了雪琳一下,又和利耶、森普斯握了握手,然後便回到夏馬亞的房子裡。接著兩位男士送雪琳回家,然後回店子去。

  雪琳在門口目送他們離開,然後便沿著樓梯上了二樓。她悄悄打開門,又輕輕的將門關上。起居室還是和她出去時一樣,看來甚麼也沒動過,也許亞爾曼還在睡。這樣的話,大可以把字條收回假裝沒出過去。可是這時有人從後面無聲地溜了出來,用雙臂輕輕的摟住了她。雪琳嚇了一跳,連忙扭頭一望,見到的是亞爾曼那雪白的臉,及他烏黑油亮的髮絲。她以為亞爾曼會問她去了哪裡,然而他沒有問,就只是那樣摟著她。閉著眼,沒有說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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