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宮的花園中,十四歲的菲歐娜公主,以及十二歲的麗維拉公主在互相追逐。五歲的威利斯王子並不在這兒——翠綠大地上,纖細靈巧的少女身軀、飛揚的如絲金髮,以及無拘無束的笑聲,是何等美好的一幕。兩個女孩子伸開雙手旋轉著,如跳舞。麗維拉繼續向前跑了開去,而菲歐娜則停下來,指著後面的少年道:「羅伊!你走這麼慢可不行啊!」
羅伊——擁有金色卷髮的少年,臉上掛著正經無比的表情,而雙腳則堅持著那不緩不急的步伐:「公主,你穿著高跟鞋走這麼快,萬一扭到腳怎麼辦?」
「我穿的是平底鞋啦!」菲歐娜吃吃笑著,把裙擺踢起,露出她的鞋子和雪白腳踝。
羅伊頓時漲紅了臉,叫道:「公主!你的腿可不能隨便讓人看到!」
菲歐娜提著裙擺輕輕搖著:「這有甚麼大不了的?待女們的裙子還及不到鞋面。」
「待女還待女!總……總之你是不一樣的!完全——不一樣!」羅伊別過臉不去望她,很明顯是害臊了。
這時菲歐娜轉過身去,發現麗維拉已經不知所蹤:「哎呀哎呀!跟丟了啦!這都是你的錯啊,看我待會怎麼處置你!」接著笑著跑了開去。
羅伊結吧著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卻還是急步跟了上去。
此時,花園旁的宮殿中,三樓的書房內,國王倚在窗邊,把剛才發生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。「是克雷利歐公爵的孫子呢。」他喃喃說完,然後把窗簾放下來。
站在另一隻窗子前的狼徽衛士——葛萊文.切利特回應道:「聽說是個對自己很嚴格的孩子,不過大公主可是戲弄他的高手。」
國王少見地笑了:「她像我父王。」
葛萊文對先王其實幾乎一無所知——那人辭世時他才四歲,但他還是向國王點了點頭。
「父王很愛作弄他弟弟,可費沙親王也是個搗蛋王……說起來,他亦已逝世好些年了。」國王臉色陰暗,葛萊文覺得並不只是因為陽光被窗簾擋住的緣故。
「十幾年了,陛下,遷都前的事。」葛萊文並不認為國王記不起而需要他提醒,只是他除了「是的」以外,總得說些甚麼才像話。
然後國王離開窗子,走到角落處的櫃子前打開櫃門道:「我有件東西想給你看看。」
葛萊文好奇那會是甚麼,任何關於國王的事他都想知道——不,除了王后,就只有關於她的事他不願去想。兩位公主還有王子他看著還會覺得可愛,但王后……
國王拿出一個捲軸,在書桌上攤開:「你看,這是父王留下來的東西。」
葛萊文走上前去,見到那是幅族譜——王家的族譜。但寫得很亂,字有點潦草,線都是歪的,還有寫錯了然後打上交叉的地方。
「這並不是正式的族譜,而是父王私下寫的,你看看歷代國王名字下的數字。」國王指著最上面的名字道。
四十四——然後下一個,三十九。再下一個,三十二,然後是三十八、四十六。再下面就是先王了,四十。葛萊文發現了當中的玄機:「這是逝世時的年齡。」
「父王的是我寫上去的。」國王指著旁邊的名字:「費沙親王亦是。」
四十五,沒記錯的話,費沙親王死時就是這個歲數。葛萊文心裡冒起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,因為這些人中沒有一個活到五十。他不禁皺起眉頭,然後經過一輪沉默之後,他才為難地開口道:「陛下……為甚麼讓我看這個呢?」
「你明白的,葛萊文。」國王直望著葛萊文的眼睛。
你覺得自己也會早死,是不是?葛萊文別過臉去,避開那雙懾人心魂的藍眼。那種話他說不出來,怎麼可能……說得出來?
而國王也把臉轉過另一邊,欲言又止,過了好一會兒才道:「明天過午我要和伊路茲一起見太后,你叫他到時來這兒找我。」
「遵命,陛下。」葛萊文說完就逃也似地走出了書房。腳步聲急促,因為他不想面對生離死別這種話題。明明國王才三十幾歲……他深深地抽了口氣,挺直腰板,強作鎮定地向前走。
他踏出了這座宮殿,越過花園——這時公主他們已經不在了。然後沿著右邊的路走,來到狼徽衛士的駐所。那分為兩幢建築物,前面那幢辦公的地方稱為署樓,後面的一幢是宿舍,另外附有幾片集訓的用的空地,這些都被圍牆圈在裡面。
他在署樓內遇到了大隊長伊路茲,就傳達了國王的命令。然後伊路茲大概是覺察到他的陰鬱,向他說:「是還有甚麼事嗎?」
葛萊文遲疑了一下,道:「陛下正為一些事而愁著,而我卻不曉得怎樣為他分憂。」他垂下頭,捏著自己的手指。
伊路茲輕拍葛萊文的肩:「正常的,你始終比他小十歲,人生經驗還沒他多呢,就算裝老成也沒說服力。」
「所以……我就只可以這樣嗎?」葛萊文問。
伊路茲說:「這樣就好,你在這兒也沒有白吃飯啊。」
說的也是——他替國王尋回了被偷走的《叛國者回憶錄》,斬掉那偷書賊,帶隊處理掉真知聯盟的人,還有很多別的瑣瑣碎碎。他是國王的獵犬,就只會惡狠狠地把獵物撕成碎片,而不是一個好的交談對象。
伊路茲拍拍掛在腰旁的劍:「我們只不過是兵,是粗人。放輕鬆點,去會會情人吧,今晚你好像不用值班?」他說完後便離開署樓了。
葛萊文伸手摸摸脖子——吻痕,還沒散嗎?雖然制服的領子是豎起的,但從某些角度還是會看得到,因此,他在外面有情人的事大家其實都知道。第一次被發現「戰績」時,夏普雷歐還呱呱叫了一整天,只不過沒有人知道他的對象是男人,還被問到底是哪個大姐姐這麼熱情。
他在署樓待到三點,接著回宿舍換了便裝,騎上他的愛馬梅莉,然後從南面的側門離開了王宮。沿著圍牆策馬而行之時,他瞄了瞄內裡的藍色尖塔——和舊都德瑞勒完全不一樣。卡普蘭王宮這裡地勢平坦、建築物稀疏,在陽光下根本是個溫暖的大花園。而德瑞勒巍峨嚴峻,城牆和建築黏連糾結,是個披雪的精密迷宮。看著這重差異,有時令他會有人生過了兩次的感覺。卡普蘭的氣候是很舒適,但偶爾他會懷念兒時在德瑞勒的那份麻痺與無知。沿路而去,四周的行人漸漸由少變多。十幾年前、遷都後才蓋出來的房子,現在看起來依然嶄新。煙囪裡飄出來的麵包香每天都是新的,販子的叫賣聲儘管天天如一但依然是新的。這是一個新的世界,破碎的記憶沉埋在人的心裡,沒有像商品般陳列出來。
當他來到紅蜻蜓出版社外面時,旁邊的印刷工人正從作坊魚貫而出。他沒有向他們打招呼,而他們亦當作沒看到他,這樣是最好的。葛萊文兜個彎,在後巷下了馬,然後牽著牠踏到後院中。這兒的老闆——薩利昂的背影就在右前方,他正在水槽邊清洗手上的油墨。葛萊文就這樣靜靜地望著他,然後梅莉忽然惡作劇似地發出一聲怪叫。
「嘩啊!」薩利昂一面抖著手上的水,一面轉過身來:「怎麼你來了,先出聲的倒是牠啊?」
葛萊文把梅莉綁到樹下:「因為牠比較想你。」
薩利昂將手在背心上抹乾,走上前來:「你不老實。」然後捧著葛萊文的臉,把唇印上他的嘴。
這溫熱,柔軟,帶點力度的吻,總令葛萊文陶醉無比。這個就是他所愛的人……嗎?葛萊文不知道。只知道在互不了解……甚至可以說,是互不相識的情況下,薩利昂勾引他、追求他、撫摸他,而他抵受不住誘惑,就和這個人開展了這段關係。討厭的卡普蘭,該死的所多瑪城,這個令人發春的溫暖城市。
吻過之後,薩利昂微笑著說:「你果然很想我。」他用手指拭著葛萊文的臉頰:「一吻你臉就燙了。」
葛萊文沒辦法否認,他就總是被薩利昂看穿。
「過來。」薩利昂向他打個眼色,抓過他的手,然後二人一起走進旁邊的屋子中。
隨著門「吱呀」的一聲關上,屋裡就盡是曖昧的昏暗氛圍。薩利昂坐到椅子上,牽引著葛萊文,讓他跨坐在他的大腿上。葛萊文把雙手勾到對方的脖子後,然後凝望著情郎那雙大大的黑眼睛。慾火在他體內燃燒,只要在薩利昂在一起,就總是會忘記甚麼叫忍耐。他湊上前去,再一次和和薩利昂接吻。急切地吸吮著他的唇,一次又一次。然後張開嘴,接受伸過來的舌頭,再互相交纏。薩利昂用力地把對方攬向自己,讓葛萊文覺得腰幾乎都要斷了。然後二人才喘息著,慢慢的,把上半身分開。葛萊文騰出一隻手來,用手腕擦掉嘴邊的口涎。
這時薩利昂遞起右手,貼上葛萊文的臉,又用微微有點黑的姆指輕揉著他的下唇,幽幽道:「你愛我嗎?葛萊文。」
葛萊文將左手覆上他的手背:「我愛你啊……薩利昂,我愛你。」明明心意飄忽不定,但他每每這樣回答。
然後薩利昂把頭枕到他肩上,用溫柔、甜蜜的語氣說:「我也好愛你。」令葛萊文心頭湧起一陣酸楚。
怎樣才配得上叫「愛」,我不知道。
第二天午後,太后的寢宮裡一片肅靜。坐在扶手椅上的太后鐵青著臉,然而她面前的並不是敵人,而是她的獨子——國王。他坐在她對面,一臉冷靜,藍色的雙眼直勾勾地望著他的母親。伊路茲站在他的左後方,手放背後,喜怒不形於色。他們就這樣,仿如人偶似地僵住不動了好久,最後是太后突然的咳嗽聲打破了寂寥。
「還好嗎?母后。」國王問。
太后掩嘴再低聲咳了兩下,遞起手道:「沒,沒事。不過你剛才說的……是認真的?」
國王堅定地點頭:「是的,我希望菲歐娜繼我之後成為女王。」
房間裡又是一輪沉默。
太后上下打量著國王,仿佛在察看他是不是撞到腦:「你為甚麼會有這樣的主意?你又不是沒有兒子,威利斯他……」
「因為這個。」國王從身後拿出一個捲軸,在面前的茶几上攤開。這就是他昨天給葛萊文看的,紀錄著歷代國王逝世年齡的那一個。
太后見了,用手支著額,緩緩搖了搖頭道:「原來它在你那裡,你父王過世後,我就奇怪怎麼一直找不到它。」
國王說:「原來母后知道它的存在啊。」
「在德瑞勒……那時你父王鬼鬼祟祟地寫這個,無論如何都不肯讓我看。不過——里奧斯,你應該知道你母親是怎樣的人。」太后把雙手疊放在膝上,淺笑:「我找到機會,偷偷看了。」
真不愧是母后——國王這樣想,然後道:「那你應該很明白我的想法。」
「王家的男人都早死,而且都是無預警的猝死。你父王、王叔,還有再上代的國王,以及旁系的男人都一樣,沒有人過得了五十歲。」太后指著捲軸上的某個名字:「甚至有幾歲就這樣死了的。」
「我還知道,王家為了隱瞞這事實,曾多次假造死因。」國王向伊路茲打眼色。
伊路茲欠身道:「墮馬、遇溺,還有跌下樓梯,製造這些假象的正是前代的狼徽衛士。儘管有些死法不得禮,但總比被外間人知道王室血統出了問題好。」
太后瞇著眼,搓起額頭:「原來是這樣……也有我不知道的事呢。你們知道嗎?多代以來,每每王家人出了事,外邊人都會說是我們克雷利歐家做的,我其實很驚訝我們一族竟能有幸活到現在。」
「因為王家知道你們是無辜的。」沉重之中,國王覺得帶著一種奇異之感。從來,他都覺得自己是個克雷利歐,一個嚴謹、拘束、不可愛的克雷利歐,只不過是披上了王家的外皮。然而現在,他正代表著歷代王家向克雷利歐發聲。
太后深深吸了口氣,又緩緩呼出,那氣息猶如積壓了幾百年的委屈:「那麼說回現在……你覺得威利斯會早逝嗎?」
「我不知道,但我不願作賭博。」國王用手指敲敲茶几:「如果我馬上就死掉,威利斯就要以五歲之齡登基。又或者我十年後才死,那時他也才十五歲。」
「你十四歲就登基了,陛下。」太后提醒道。
國王把話題一轉:「那若當初,我是在未有子嗣之時就死去呢?」
太后雖然已六十歲,但腦筋還是轉得很快:「那就是費沙親王繼位。」
「而他和正室只有兩個女兒。」國王知道親王還有庶出的兒子,那就是夏普雷歐,被隱瞞著真正的身份,成為一個狼徽衛士在宮中工作。
太后當然也知道夏普雷歐,當年把還是幼兒的他帶回來後,她簡直把他當是兒子養。但她此時和國王一樣,選擇了不說出口。
國王見太后不作聲了,就乘勢說下去:「若威利斯沒留下子嗣就死去,那就是野心家們作亂的好時機。母后,你覺得這樣最後會鹿死誰手?」
太后不作回答。
「我不想由運氣來決定王家的存續,若現在就先選定菲歐娜作未來的女王,我們就可以避過這場可能會出現的動亂,而王室血統亦會得救。」國王用雙手撐著茶几,俯前身子望著太后。
依先王記載,不少公主能夠活到六、七十歲,年幼夭折的很少,而且她們生下來的男孩亦壽命正常。可太后不作聲,就只是低頭避過國王的目光。
國王於是輕聲道:「母后,還是說……就連克雷利歐也在等待著成王的機會?」
太后聽了這話臉色一變,激動地站起來道:「陛下!你……你怎這麼說?」她看起來既是驚恐,又是憤怒。
國王反倒是毫無壓力的樣子:「若然你的答案是『不』,那請你,還有克雷利歐家支持我的決定。」
太后用銳利的眼神望望伊路茲,又望望國王,然後忽然脫了力地吐出一口氣道:「好,母后支持你。但在克雷利歐家當家作主的是我弟弟,我必須邀他過來好好談一談。不過,我相信他會支持你的。」
國王微笑著:「那請告訴他,我希望他孫子可以成為女王的丈夫。」
太后掛上一副「敗給你了」的表情:「好,很好。不過威利斯怎麼辦?王位不傳子卻傳女,外人只會覺得你瘋了。總不成,你要將你和先王的血統研究公開?」
「當然不。」國王又再向伊路茲打眼色。
伊路茲清清喉嚨道:「太后,威利斯王子必須死。」
太后向他瞪大眼睛,倒抽一口涼氣。
可伊路茲卻向她微笑:「但狼徽衛士從來都不老實。」
葛萊文回到王宮時,已是第二天的下午。他在薩利昂的家過了夜,然後又賴床到十點。隨便地吃過飯,把衣裝好好整理一番,然後就和薩利昂吻別,騎著梅莉回宮去。還順路買了些烤餅,帶回去給他的同袍們。署樓內,伊路茲也賞面地吃了一塊,然後向他招招手道:「葛萊文,過來,有件事要託你去辦。」
葛萊文於是就跟著他,走到到後面的辦公室。伊路茲把門關上,然後道:「狼徽衛士之中,你應該是和小王子接觸得最多的人吧?」
「是的。」葛萊文因為不時會跟在國王身邊,所以見到公主、王子的機會比別人都多,偶爾他們還會逗他聊上幾句。那幾個孩子都很活潑開朗,性格既不像嚴肅的國王,也不像文靜的王后。
伊路茲說:「那我要派你到民間,找個和王子長得相像的孩子回來。」
葛萊文問:「你的意思是,只要找個像的回來就行了嗎?還是有指定的目標?」
「只要像就行了,小心地帶回來,不要讓國王和我們——」伊路茲指了指門口:「以外的人知道。」
「明白。」葛萊文回應道。
伊路茲將手放到葛萊文的肩上:「還有,你要準備好,將要接替我的崗位。」
葛萊文嚇了一跳——伊路茲是狼徽衛士之首,那麼接替他的崗位即是……
「大人,你要退休了嗎?可是我覺得我無力擔此重任!」葛萊文並不是客氣,而是真心覺得自己的能力遠遠不如伊路茲。明明年資比他長的狼徽衛士有的是,為甚麼竟會選上他?
「我是為了重要的任務而『退休』,葛萊文,你需要知道整件事的始末。」然後伊路茲就把國王和太后的那場對話,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。
葛萊文聽完後感到驚訝,但比起感慨時局的變化,他覺得現在最需要做的,是搞清楚自己應該做甚麼。他壓低聲音:「所以,你叫我去找的小孩,是要作為王子的替身?」
伊路茲讚賞地拍了一下葛萊文的背:「沒錯,若然王子活著,公主必然無法成為女王,因此王子必須死,但國王又哪會忍心殺死自己的兒子?」
葛萊文皺起眉頭:「可是假王子死去,那真王子也不可以再出現於人前。」
伊路茲點點頭:「因此,我會和小王子一起,改名換姓,找個地方過新生活。反正我都老了,退下來是早晚的事,以後國王陛下就交給你了。」
葛萊文甚麼都了解,就除了選他當繼任人這點:「可是我……」
「這是國王的決定,而我也贊同。」伊路茲直視著葛萊文的眼睛:「在狼徽衛士中你並不是最出色的一個,但陛下選擇的是你,他願意讓你知曉他的一切,這是其他人所代替不到的。」
國王願意讓我知曉他的一切?葛萊文覺得難以致信。但的確,狼徽衛士之中國王最寵的就是他。記得在德瑞勒那兒,他還是個孩子時,國王就會偶爾來看看他,看他讀書寫字、看他練劍騎馬,然後讚賞他,摸摸他的頭,對他展露微笑。到長大些後,葛萊文就發覺儘管自己是男的,卻對國王心生傾慕。可這是對王家的冒犯,他不可以讓這種罪惡沾染到高潔尊貴的國王,因此一直以來,他都很努力地掩飾這一點。他配不上國王,沒有資格知曉他的一切。葛萊文有意無意地,避開了伊路茲的目光。
「無論你是怎麼想的,總之,陛下就只想依靠你,甚至願意信任你多於信任太后,我希望你不要辜負他的一番心意。」伊路茲說完就離開了。
而那邊廂,王后的寢宮內,王后對國王怒目而視。她握著拳的雙手因激動而顫抖著,仿佛面對著的不是丈夫,而是殺父仇人。
她向國王叫道:「你是瘋了嗎?我們等了這麼久才終於生下了王子,現在你竟然這樣對他?」
「對不起,但為了王家的未來和國家的穩定,我只好這樣做。」國王一臉冷靜:「迪莉絲,我會保證他在外面過得好好的。」
「好甚麼?威利斯去了外面就等於是個孤兒!」王后掩面而哭:「他本應該成為國王,過著幸福的生活……」
成為國王就等於幸福?國王並不這樣覺得。他想起當年拉布爾伯爵的叛變發生時,他才十四歲,只不過是個少年,就站在生死存亡的轉捩點。若然費沙親王不是臨崖勒馬,投到他這一邊,結果要麼會是他殺死他的親叔叔,要麼是他的親叔叔殺死他。他覺得他不至於不幸——因為費沙親王的選擇,而且還有克雷利歐作為他的騎士。但說到幸福,他想要的……仍未得到。他沒有上前去安慰王后,就只是站在原地:「怎樣也好,事情已經決定了,很抱歉我沒辦法考慮所有人的心情。」
王后抬起頭,向他含淚苦笑:「總之,我不會是你心目中的第一位,排在我前面的人總是一個又一個。」
是的,從來如此——國王這樣想。太后、費沙親王、伊路茲、克雷利歐公爵、葛萊文、希維利,甚至夏普雷歐……都排在她前面。
王后用拇指基左一下,右一下地拭掉臉上的淚:「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吧……我們小小的凱吉斯一族,哪敢阻止聯手的王家和克雷利歐?我只求你接受我兩個請求。」
「你說來聽聽。」國王並不介意給她些甚麼,作為母子分離的補償。
王后堅定地說:「一,讓我去個夠遠的地方隱居,我不想留在這傷心之地。」
國王爽快地回應:「沒問題。」在這種關頭,他覺得假裝深情已沒意義,何況他本來就不太會裝。
王后眼裡閃過絕望:「二,我希望你可以多加照顧我兄弟以及他們的子嗣,多少給他們一些好處。」她按著自己的胸口:「或許你會覺得我很勢利,但我不甘心我自己、我家族,在歷史中就只是擔任這種愚蠢的角色。」
國王點點頭:「好的,我答應你。」
「那我們的對話就到此為止吧,已經……沒其他好談的了。」王后說完就轉過身去,步履莊嚴地走進自己的睡房,然後狠狠地把門甩上。
門聲震耳欲聾,然而國王覺得十多年來的婚姻生活中,心情從沒如此刻般輕鬆過。
一個月後,喪鐘響起,傳遍了整個卡普蘭。「威利斯王子」因嚴重的感冒而過世,終年五歲。在葬禮過後,國王宣報菲歐娜公主成為王位第一繼承人,而克雷利歐家的次子羅伊將會和她訂婚,在未來成為女王的丈夫,並賜之席爾林德的封地,授予「席爾林德親王」的稱號。
依然是克雷利歐的時代——眾人在背地裡這樣說。
而迪莉絲王后則因喪子之痛而身體抱恙,故遷到斯蒂爾的行宮休養。她乘馬車出發時國王有來送行,但由頭到尾王后都沒正眼看過他。她反常地無視慣常禮節,穿得大紅大紫,國王知道這是她對他的抗議,也是她對真相的堅持。王子根本沒有死——她知道,但沒辦法向人說。而另一邊,王宮後方的北面水路。真正的王子染黑了金髮,穿著平民的服裝,與伊路茲以及另一個狼徽衛士一起乘著船,靜靜的離開了首都卡普蘭。從此,他名叫威利.諾茲,是個跟爺爺、叔叔一起,在南方生活的普通孩子。
其後某天,王宮的花園內,菲歐娜公主依舊穿著她的平底鞋奔跑。她跑到樹蔭下,忽地轉過身去,手指著跟在她後面的未來丈夫說:「我告訴你啊!婚約是父王訂的,而不是我訂的,因此不算數!」
羅伊馬上慌了,在公主身邊團團轉:「這怎麼行啊!公主!這可不行啊!」
菲歐娜手叉著腰,別過臉去不理他。
羅伊於是更慌了,想拉她的手,卻又不敢。
這時,看著覺得有趣的菲歐娜不懷好意地笑了:「不過——你若給點誠意,我就考慮一下承認你是我未婚夫。」
羅伊的眼睛頓時亮了:「好!你想我怎樣證明我的誠意?」
菲歐娜伸出雙手,輕拉著羅伊的雙耳:「你,親自向我求婚。」
羅伊先是呆了,然後紅著臉,握過菲歐娜的雙手,放在自己胸前道:「菲歐娜公主,你願意和我結婚,讓我成為你的夫婿嗎?」
菲歐娜滿意地笑了,吻了一下他的臉頰道:「我願意。」
而此時,花園旁邊的宮殿——三樓的書房內,國王站在窗邊遠望著西北面。王家墓地就在那邊,被建築物和園林擋住了,但就是在那個方向。儘管看不到,他知道那兒就只有一個孤伶伶的墓碑。
「第一個葬在卡普蘭王家墓地的,竟然不是王家的人。」國王喃喃道。
站在他身旁的葛萊文不知道應該說甚麼,因為那個無辜的孩子就是他們害死的,若再為他而哭哭啼啼的話,反而顯得噁心了。那個他由孤兒院領出來、長得和王子酷似的男孩,以為自己會有新的生活,然而卻成了女王的基石。就這樣,被埋在那兒,就只是這樣而已。
然後國王繼續說下去——像是猜到葛萊文在想甚麼似地:「歷代國王的手都是髒的,儘管我們把壞事都丟給狼徽衛士去做,但終究是擺脫不了罪孽。」
「然而無論發生了甚麼事,我還是想當你的衛士啊,陛下。」這是葛萊文的真心話——儘管他在外面有薩利昂,但國王在他的心目中依然重要。就算不理心裡那份不知是否算得上是愛戀的騷動,國王依然是無人能夠替代。
這時,國王輕輕地牽過葛萊文的手。沒有任何解釋,就只是理所當然似地一直牽著,沒有放開,也沒有被甩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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