薇安來到史雅茲家當僕人,已經滿一個月了。在這之前她是為另一戶人家做事的,但因為這兒薪水比較高,就轉到這兒來了。坦白說,那時她很懷疑這是不是一個好選擇,因為她得到了「照顧三少爺——伊凡的日常起居」的崗位,然而這位少爺卻在第一天就給她一個「怪人」的印象。
當時,僕役主管卡爾先生帶她來到少爺的房間前,她聽到裡面傳出了這樣的背誦聲——
「酢醬草根莖呈匍匐之狀,葉為三片複葉,有強烈的酸味,汁液可治療感冒,但大量服用有危險性,不宜用於……」
薇安心想,這位少爺一定是個醫生。可卡爾敲了敲門,不等少爺回應後就把門推開後,薇安卻發現少爺的房間簡直像個木工工場——地上放著一堆木材,沒有地毯只有木屑,窗前放著一張大工作臺,臺上有幾把雕刻刀。而雕刻刀旁邊,一團白色絲料上,放著一對眼珠——薇安嚇了一跳,工作臺上有眼珠!就朝著她看——淡藍色的,反射著陽光,閃閃發亮,她這才發現這是玻璃製品,而不是真的、從人的臉上挖下來的眼珠。
這時,一個長得高挑,大約二十歲出頭的男子,自房間左邊的一道簾子後鑽出來。他長有一頭過肩黑髮,用帶子束在脖子左邊。黑眼、濃眉,眼部周圍輪廓很深,但鼻、嘴卻柔和纖細,讓薇安留下了滿深的印象。男子沒有說話,只是望著卡爾,卡爾就道:「伊凡少爺,這位是代替寧莎的女僕——薇安。」
薇安向伊凡欠了欠身。
卡爾繼續道:「她會由明天起正式工作,今天我會帶她四處熟習一下環境。」
伊凡「哦」了一聲,接著就向卡爾作了個打發的手勢。
「我們先退下了。」卡爾說完,就和薇安一起轉身。
這時伊凡才說了他的首句話:「以後麻煩你了,我這裡總是一團糟。」
薇安回過頭想回應,但伊凡已經回到簾子後了。
這就是薇安第一次見伊凡少爺的情景。
離開房間之後,薇安問卡爾:「請問……少爺剛剛才在唸甚麼?那個甚麼草……」
卡爾就回應說:「不需要理會他說甚麼,就隨口唸唸而已,很平常,沒有甚麼意思。」
「他經常這樣的?自己一個人在唸?」薇安覺得自己有點無禮,但若不問清楚些,她實在沒信心服待這位少爺。
幸好卡爾沒有表示任何不滿,只喃喃道:「是老習慣啦……好了,我現在帶你去廚房看看。」
參觀完全屋,也向其他僕役打過招呼後,卡爾再向薇安講解了伊凡少爺的日常作息——幾點起床、要洗的衣服他會放哪裡、愛吃甚麼,諸如此類。令薇安比較驚訝的是——伊凡少爺在外面有份工作,是個手工藝業者的學徒,而不是薇安最初所以為的醫生。雖說從他房間的景況看來並不奇怪,可史雅茲家的家業是航運。
對於這點,卡爾只道:「他還有兩個哥哥,加上老爺,家業由他們來操持就很夠了。」
感覺就是一個脾氣古怪,不被家族看好的么子,當他的僕人好像有點卑微。但薇安又想到,自己只不過是個目不識丁、也沒甚麼專長的女孩子,可沒資格嫌三嫌四。
第二天一早,薇安開始正式工作。她端著早餐來到伊凡的房門前,聽到了少爺的聲音自裡面傳出來——
「雷克列特三世打敗了比列茲親王的軍隊,奪得此城,並乘勢南下攻下了安賽斯和艾森堡,氣勢一時無兩。可此時他卻忽然猝死……」
唸的是傳奇故事嗎?又或是歷史?薇安邊想邊敲門。伊凡沒有回應,薇安就開門進去——是卡爾吩咐她這樣做的,他說伊凡少爺不出聲即是可以進去的意思。若是不方便他人進來的情況,他才會開口叫外面的人等等。
「少爺早安。」薇安說完就把早餐放到房間右邊的小圓桌上。
伊凡就靠在旁邊的牆上,手捧著一本很厚、很重的書,一副專心的模樣。
薇安心想:「他不是打算唸完它吧?」接著她走向簾子那邊——簾子後是個小房間,是少爺睡覺的地方。此時床舖上一片凌亂,薇安就把枕頭扶正、拍鬆,又撫平床單。
這時外頭傳來叉子戳到碟子的的聲音,少爺開始用餐了。接著是少爺的說話聲:「薇安,待會打掃這邊時小心點。」
「知道了,少爺。」薇安邊摺被邊道,心想少爺是怕她這個新來的會打破甚麼東西吧。
可是伊凡繼續道:「這些木材之類用毛掃隨便掃幾下就行了。」
本以為是個冷漠的人,但原來還挺溫柔的,薇安掛起了微笑道:「明白了。」
伊凡吃完早餐便出門到他工作的工坊去,薇安則拿他換下的衣服給女工去洗,接著帶掃帚、水桶等清潔工具回來。如少爺的意思,木材就用毛掃隨便掃掃就算了,而桌子、櫃子她則細細抹乾淨。工作臺她就只把上面的木屑掃掉——此時「眼珠」已不在上面,而換成一隻木雕而成的小手掌。
「卡爾先生所說的『手工藝業』,就是指造木娃娃嗎?真的很難想像富有人家的少爺會選擇這樣的工作。」薇安心想。
打掃完成之後,她在後院遇上其他僕人,她就趁此時機和大家打打交道、聊聊八卦。年輕女僕都挺好相處的,年長的稍有點嚴肅。而一個名叫達克的馬廐工人則總是滿口下流話,像是會說「老爺應該買匹公馬回來好好幹一下那些母馬」之類的,令薇安很反感。
之後的一個星期,薇安都在少爺的吟誦聲中渡過。由法律到小說,詩歌到聖經,有時聽著還滿煩心的。這時的薇安已和其他的女僕混得有點熟,於是在就寢之時,她就悄悄問鄰床的茱莉亞:「喂,你知道伊凡少爺為何那麼喜歡一直唸唸唸嗎?」
剛鑽進被窩的茱莉亞翻了翻眼,想了一會兒道:「是聽說過……三少爺小時候被狗嚇過,自那之後就得了口吃的毛病。」
薇安不可置信:「口吃?可我來到之後,從沒聽見過他會口吃!」
茱莉亞說:「據說因為口吃而被其他人取笑,他於是努力練習說話,天天都在找些甚麼來唸,後來就治好了這個毛病,但習慣既成就改不了。」
薇安「啊」的一聲:「原來是這樣!」
可茱莉亞皺起了眉:「不過不是很矛盾嗎?當初那麼努力,就是想得到別人的接納吧?但現在的三少爺都不太理人的。」
「的確是,那他現在是覺得自言自語就滿足了嗎?他有沒有甚麼要好的朋友?」薇安問。
茱莉亞聳聳肩:「這我就不知道了,只曉得他和大少、二少也沒甚麼交集。不過關於口吃的事,我也只是道聽途說罷了。薇安啊,我覺得你跟著他真是辛苦。」
「喔……其實還好啦,他對僕人沒甚麼要求,做起事來算輕鬆。」薇安說的是真心話。
茱莉亞向她笑笑:「那就好了。」
然後薇安吹熄了燈火。
打後,每一天的工作重重複複,就這樣渡過了一個月。少爺的房內依舊傳出朗誦聲——
「史卡莉闔上詩集,嘆息自她嘴裡輕輕吐出。不經不覺已是冬天,雪也開始一片片飄落在城牆上,但她在等的那個人依然音訊全無……」
有時薇安會覺得,少爺就像是在早晨起來鳴唱的雀鳥。
女僕的寢室內,薇安把制服摺好,然後換上了綠色的私人衣服。今天她放假,因此就想要回家一趟。她心情愉快地哼著曲,走出大屋,經過馬廐。這時忽然有人跑出來,一手攬過她的肩:「嗨!薇安!今天穿得很漂亮啊!」
薇安嚇了一大跳,轉頭一望,見到的是那個討人厭的馬廐工人達克。
「是嗎?我今天放假所以換了件衣服。」她苦笑著想撥開他的手,但他抓得很牢根本撥不開。
接著達克又道:「我也是今天放假呢!不如我們一起去喝幾杯。」
「我不太方便!你還是自己去吧。」薇安遞起雙手想將自己和達克隔開。
可達克竟抓住她的手:「你來到這兒也沒多久,就給個面子前輩吧!老是和其他女僕待在一起有甚麼好玩?讓哥哥帶你去見見世面!」
薇安又驚又怒,大聲道:「請你放手!」
這時,大少爺和二少爺在前面的轉角處出現,剛才的對話他倆應該都聽得清清楚楚。薇安心想今次有救了,可大少爺和二少爺望了望他們,掛起不懷好意的笑然後走就開,毫無插手的意思。
薇安在心中吶喊:「混蛋!竟然見死不救!」
達克見了也就更囂張了,把原本放在薇安肩上的手滑到腰後:「你看!大少二少也不反對我們交往。」
「變態!誰要和你交往?」薇安已準備好朝他的下巴送上一拳,這時,旁邊傳來一聲很大的假咳聲。她向聲音的來源望去,見到的是伊凡少爺,他正惡狠狠的盯著達克。
達克馬上放開薇安,裝蒜道:「哎呀!我喝多了!我剛剛在做甚麼呢?抱歉啊,我先走了。」然後就跌跌撞撞的往側院走去。
薇安頓時鬆了口氣,向伊凡道:「謝謝你,少爺。」
「不用謝我,這是應該的。」伊凡說完就轉身向房子走去,但臨進門時他又道:「回家路上要小心……不,我還是送你一程吧。」
此刻,薇安發現自己喜歡上了伊凡少爺。
「出版者會為了避開刑責,而在出版物上印上假的出版社名稱、商標、負責人姓名,以及錯誤的地址,令當局無法按此查究……」
在伊凡少爺門外抹地的薇安,一面聽著少爺的自言自語一面這樣想:「原來世上有這樣的事呢。」
自喜歡上少爺後,她已經不再覺得他一直唸很煩,反而想再多聽一點——聽他的聲音,也想知道他對甚麼比較有興趣。
有時,當少爺外出工作,她會乘著打掃之便偷看他的書。那些書有厚有薄,有新有舊,都放在房間角落的一隻箱子中。可是薇安不識字,因此也只是看看插圖而已——花巧的首字母,也有天使的圖畫,亦有畫著蔬菜的書似乎是本食譜,可她卻從沒見過少爺下廚。
又有時,少爺會把書用繩子綑起來帶出門,回來後箱子裡就換了另一批書。因此薇安覺得,他應該是去書店買書賣書吧。也許已經是個熟客,和老闆很談得來。啊!甚至老闆會把自己的女兒介紹給他甚麼的。這空穴來風似的想像,令她心裡萌生起濃濃的醋意。
於是有一天,她見少爺又拿著書出門,她就借意說要幫茱莉亞出去買東西,就跟著他一道走。最後他來到一家名叫「常春藤」的書店前,和她道了別。但她當然沒乖乖離開,而是繞到店子側面的一道窗旁,小心地往內窺視。窗的對面有一列櫃檯,檯後坐了一名二十來歲的男子,他的一頭金髮短短的,有點亂,但和檯上如山般高的書相比,他的頭髮又可以算得上是整齊了。
男子向伊凡揮手:「伊凡!近來可好?」
「普普通通。」伊凡把手中的那疊綑好的書放到金髮男子面前。
金髮男子又問:「你有甚麼書特別想看嗎?」
「隨便啦,哈威,隨便甚麼都好。」伊凡拉過把椅子坐下來。
叫哈威的男子笑著,從書山中把書一本一本挑出來:「有你這種照單全收的顧客真是我的福氣。」
伊凡托著頭,百無聊賴地等著。手指一下一下、慢慢的敲著檯面,接著道:「有沒有關於附靈術的書?」
薇安不知道甚麼是「附靈術」,但還是豎起了耳朵。
「降靈術?」哈威問。
伊凡搖搖頭:「不,我不需要那個。是附靈術,你以前給過我一本,還有沒有別的?」
哈威沉吟了一下:「應該還有,不過就要讓你久等一下了。」
「我等。」伊凡說。
接著哈威就急急去了樓上,大約十五分鐘之後,他拿著一本殘破的書回來:「我先聲明,看來是危險的東西。」
可伊凡卻笑著接過這本書——這是薇安第一次見到他笑。
自那次後,薇安就有點悶悶不樂。雖然沒見到那書店有女孩子,但少爺的笑……是為了甚麼?因為得到想要的書?就只不過是這樣?雖然覺得他是關心她的,為何平日卻嗇於一笑?而伊凡自書店回來後,則和平日一樣。看書、唸書、上班、回家、造娃娃——薇安見到他的工作臺上現在除了手掌還有手臂、腿、身體、頭……看來娃娃很快就會完成了。
「杜恩爵士因她的死而悲痛欲絕,正要刎頸自盡之時,一道光降臨在他面前,並有聲音從中響起道——汝尚未可死,當得令她起死回生……」
伊凡一面唸著,一面把淡藍眼珠鑲在娃娃的頭裡面。
這天,薇安和茱莉亞來到洗衣間幫忙。床單被浸在一個注了水的、淺淺的大木盆中,茱莉亞赤著腳在裡面踩呀踩,而薇安則用洗衣板洗枕頭袋。
覺得無聊的薇安就打開話題道:「茱莉亞,你會認字嗎?」
「一點點啦。」茱莉亞回應道。
薇安嘆了口氣:「我真羨慕你,那你喜歡看書嗎?」
「書?」茱莉亞聳聳肩:「我只只懂一、二、三、貓、狗、牛、羊這種詞,再深點就不行了,最多就看看食譜。」
薇安又問:「會不會想再多學點?多學點就可以看書了。」
茱莉亞從盆子中跨出來,用力甩掉腳上的水:「書有甚麼好看啊?我工作完就只想睡啦。換你了,腳好酸。」
薇安脫掉鞋子,把裙子綁起來,然後接替了茱莉亞的位子。她們忙到中午、吃了飯,然後又忙到三點多。這時伊凡少爺也從工坊回來了,手上捧著一堆木料。薇安問他是否需要她幫忙搬,他說不用,然後就回到房間去。在那之後薇安又在廚房工作到很晚,在睡前,她想聽一聽少爺的聲音,於是便來到他的房間外面來了。在幽暗中,她手上的油燈發著微黃的光。
「希望會成功吧……希望你能夠更具象地來到我面前,這是我的心願。」伊凡的聲音比平常小很多,是因為已經很晚了,怕吵到睡覺的人嗎?
「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?或許這一切只是我的自私……如果可以,請你告訴我你的心意……吉爾艾特,請你告訴我。」他就只說到這裡,然後房內沒再傳出任何聲音。
薇安覺得怪怪的,少爺的聲調和平日不太像。是因為故意壓低聲音嗎?平常他唸起甚麼都是節奏明快、發音清晰,而且不帶甚麼情緒。但今次他的語氣透出了猶疑,又好像帶點愁苦。且別說是讀書,他連對活人說話時,都從來沒有這種層次的情感表現。薇安想了想,覺得他可能是在唸劇本,劇本就應該是這樣唸的吧?如果少爺喜歡戲劇就好了,她或許有機會和他擁有共同的話題。書她不會讀,但看戲她可沒問題。
她心中有了打算,然後就回到寢室休息。
「你說……是劇本?」常春藤書店內,哈威這樣問。
可在他面前的並不是伊凡,而是薇安。為了知道少爺唸的是哪齣戲的臺詞,她覺得來這裡問會最快得到答案。
她向哈威點點頭:「應該是劇本吧?不過臺詞我就只知道少爺唸的那幾句,還有個角色名叫吉爾艾特。」
櫃檯後的哈威搔著他那頭亂髮,過了好一會兒才道:「抱歉了,小姐,我一點印象也沒有,我這兒好像沒有這部劇本。」
「那賣了給少爺的書中也沒有嗎?」薇安問。
哈威搖搖頭:「我上次給他的那一堆書中並沒有劇本,不過他可能是在別處弄到的吧。」
這樣就麻煩了……薇安不自覺地掛上了愁容。
哈威望著她好一會兒,然後問:「你為甚麼想要知道那齣劇的事?」
薇安頓時臉紅了。
哈威很聰明,馬上就了解到是甚麼一回事,一面笑一面道:「呵呵……是少女情懷啊,原來如此,哈。」
對於他的反應,薇安有點惱怒:「一點也不好笑啦!你都不知我有多辛苦!」她冒著再次取笑的風險坦白說:「我不識字啊!就算那本劇本放在我面前我也不會讀!儘管和他的距離這麼大,我始終是喜歡他啊!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大壓力?」
哈威被薇安的認真態度怔住了,接著連忙低頭道:「對不起,我不是有意笑你,只是覺得這件事很歡樂罷了。」
薇安咕嚕道:「我可不覺得歡樂。」
「可我覺得戀愛是件美好的事啊!不過對象是伊凡的話確是有點難搞。」哈威托著頭,過了一會兒才道:「其實與其來問我,不如直接問他本人?」
薇安眨眨眼:「你說劇本的事?」
哈威點點頭:「他這個人異常內向,如果不先由你打破隔膜,他是絕對不會動的。」
薇安嘆了一聲:「說到底都是我自己在單戀。」
「又或者,你要不要考慮換個對象?」哈威指指自己。
薇安向他吐舌,然後便離開了。
第二天送早餐給少爺時,薇安粗著膽問他是否喜歡劇本,但少爺卻面無表情地回應她「一般般」。她不知道怎繼續這個話題,就沒再多問了。之後一切如常——整理床舖,少爺出門去,她打掃房間。她見到娃娃已組裝起來,就躺在工作臺旁邊的一個大木箱中。這娃娃還挺大的,近半個人高,身穿一件白袍,沒有鞋子。木製的身驅漆成白中略帶粉紅的顏色,一頭金髮似是用真髮製成,淡藍的玻璃眼珠非常透徹。薇安覺得這娃娃只要再添件華麗的衣服,就可以會賣到非常好的價錢。
「不能和少爺聊戲劇的話,或許可以聊這個。女孩子都喜歡娃娃,聊這個應該很自然吧?」薇安心想。她還見到另一個箱子中有很多娃娃的部件,不曉得少爺打算造多少個?
到下午,少爺回家。他沒有唸書,埋首於木工,好像很忙的樣子,薇安於是沒去打擾。到晚上臨睡前,她才又來到少爺的房門前。
「吉爾艾特,你覺得怎樣?」
是又在唸劇本嗎?薇安記得那個名字。
「你喜歡就好了,我也很高興……終於可以確確實實的在一起。」接著是一頓沉默,然後少爺又道:「你看,之後便到尚,接著輪到布蘭德……麗安娜排最後面,對不起啊,因為你是最小的妹妹嘛,要乖乖聽話。萊瑟克,你則一定是想和奧斯雷一起的吧?」
好多名字……但這不是重點,重點是——少爺的溫柔語氣令薇安很心酸。為甚麼唸劇本時那麼感性,但日常生活中卻冷冰冰?明明是個關愛僕從的好人,卻總是把自己封閉起來。明明……你可以和大家一起,過得更幸福。
在另一日,薇安見到那個金髮娃娃被放了房間左邊的扶手長椅上。而工作臺旁的木箱中,換成了另一個臉上畫了雀斑的娃娃。薇安誇了那兩個娃娃幾句,少爺竟然笑了。幾天後,雀斑娃娃坐了在金髮娃娃身邊,箱中的變成了一個黑髮黑眼的娃娃。薇安問他這些娃娃是否會賣掉?少爺答她不會,這幾個他自己留著,要賣的那些都在工坊。
就這樣,薇安每天都能和少爺聊上幾句,然而少爺卻沒有再唸過一次書。在夜裡,隔著門,還是聽得到他的說話聲。但薇安逐漸發覺那並不是唸書,也不是唸劇本對白,他是在說話——像個普通人般在向誰說話。
「奧斯雷,你喜歡金色還是棕色?棕色嗎?好吧,就用棕色好了。」
「萊瑟克想要金的啊,好的。」
「叫我父親有點好笑耶。」
「麗安娜不要鬧啊,很快就輪到你了。」
「小兔子?我沒造過,找天我試試看。」
這令薇安感到不安,隱隱覺得有甚麼事發生了。雖然老是對著空氣唸書很奇怪,但少爺現在這樣就更異常了。
後來,房間內的扶手椅上一共排了五個娃娃,而第六個——有長長的頭髮,看起來像女孩的則在箱子中。他們都全穿著白袍,就像小天使,但薇安看著覺得越來越不舒服。因為自從造了第一個娃娃後,少爺他就變了。雖然他會變得比較會笑,曾經令薇安開心過,但這個少爺已經不像以前的那個少爺。
這天薇安待少爺出門後,就放下手中的工作來到扶手椅前。雙手叉著腰,俯視著椅上的娃娃。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——加上箱子中的女孩,總共六個。她又想想少爺近來唸過的名字——吉爾艾特、尚、布蘭德、萊瑟克、奧斯雷、麗安娜,也總共是六個。難道這些都是娃娃的名字?少爺的談話對象就是這些娃娃?
薇安很不高興,也許是妒忌吧。身為一個活生生的女人,竟然要妒忌這些娃娃,真是既可笑又可恨。到少爺下班,從前院走向大屋,在屋門前守候已久的薇安待他經過時就道:「少爺,如果你需要談話的對象,我很樂意……」
但少爺沒給她任何反應,仿佛她根本不存在。她覺得完蛋了,她和少爺的關係完蛋了。不,她和少爺之間本就沒甚麼特別關係,一直都只是她自作多情。少爺就一直活在他自己的世界中,過得好端端……他不需要她。薇安流下了淚,然後走了出去——去了常春藤書店,去了找哈威,因為就只有他知道她對少爺的愛慕。
在店裡,坐在椅子上的她向哈威哭訴了這一切。哈威聽了後一臉凝重:「也許他成功了……」
薇安哭叫道:「甚麼成功啊?是成功讓我死心嗎?你這個沒良心的傢伙!」
哈威連忙辯解道:「我不是這個意思!我是指……」他遲疑了一下才道:「附靈術。」
「 附靈術?是甚麼東西?」薇安問。
哈威說:「將靈魂附在器物上的法術,伊凡的閱讀習慣你應該知道吧?他總是在我這兒買書,看完之後就賣回來。」
薇安點點頭。
哈威用指頭敲著櫃檯:「他看完的書從來不會留著,就除了 關於附靈術的那兩本,他沒有賣回來。」
薇安好像明白他的話了:「那麼你的意思是……他讓那些娃娃附了靈?」
哈威雙手交疊在胸前,點頭道:「我看就是這樣,他才會和娃娃說話——因為娃娃裡面真的有東西會回應他。」
吉爾艾特……
薇安不再流淚,猛地站了起來。
哈威馬上拉住了她的手:「你想怎樣啊?」
薇安尖聲道:「我不要少爺變成這樣!一定有方法解決這問題的吧!」
哈威搖搖頭:「但這在伊凡心中並不是個問題,而是個選擇!我也有提醒過他那是危險的東西,但他還是選擇了這條路,因為他覺得值!」
薇安又開始哭起來,哽咽地,說不出任何一句反駁的話。
一星期後,薇安辭了女僕的工作。半年後,和哈威結了婚。而在三年後的冬天,史雅茲家發生了一場火災。在這次意外中沒有人受傷,就只有廚房、飯廳、走廊,以及伊凡少爺的房間被燒個清光。在烈火之中,那六個娃娃變成灰燼。與此同時,正在工坊工作的伊凡.史雅茲因不明原因猝死,終年二十五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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