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一本書若永遠不揭開,就永遠沒有人知裡面有沒有字,這或許就是我的書的最完美形態。」
多年來,高文.艾佛爾一直深深的惗記著那個人所說的這段話。
※ ※ ※
不知不覺,森普斯在學院路九號的書店開業已經兩年了。
真的是不知不覺——直到作家友人波雷.愛伊提起,森普斯才猛然醒悟。他苦笑著埋怨自己性格中粗心、缺乏情趣的一面,卻又道:「一周年時也沒慶祝過,兩周年又何必特地去記念?」
店堂內,波雷繞著腿坐在櫃檯前的高凳上。一肘擱在檯面、手掌托著留有鬍渣的腮幫子,一派輕鬆的模樣:「就去喝杯酒嘛!雖然我知道你其實不太喜歡酒,但重點是氣氛!氣氛!」
森普斯不置可否:「你就總是找到喝酒的理由。」
波雷笑笑:「只要是喜歡的事,總會挖到理由。」
森普斯不作回應,但已決定打烊之後就和波雷一起出去喝過一兩杯。
話說,在一個月前,波雷搬過來這邊住了。事緣他將身家都借了給一名好友應急,於是自己就沒錢交租,被屋主趕了出來。森普斯本著情義,就收留了他——連同他那些巨型傢私。森普斯覺得,欠租甚麼的,都只是屋主的藉口。大概本來就不想這住客住下去了——因為他那邋遢的生活方式。波雷不擅長打掃,卻愛買東西,也愛撿別人不要的舊物,家中雜物成堆。雖不至於長老鼠養蟑螂,但正常人家見到就覺觸目驚心。
本來,森普斯的家一樓幾乎是空著——他的睡房在二樓,而底層則是店面,而他往往讓之兼充飯廳和客廳。但現在,那裡放著屬於波雷的、長長的扶手椅,而且是很佔位的斜著放,他說——要這樣他才會有寫作的靈感。然後對面是一列布面屏風,上面用針釘著他所寫的、一張張皺皺的「靈感筆記」。至於椅後,則是高大如山、給人沉重壓迫感的大木櫃,上面塞滿書籍、衣物、工藝品、碗碟等不能歸諸一類的東西。
在這些以外還有別的,就不詳述了。森普斯每每要幫他收拾妥當,丟掉破舊、沒用的物品,波雷就總是說:「不,這還可以用!那個沒用……只是暫時,總會有用得著的時候。你說,被丟掉的物品,是不是像被遺棄的兒童一樣可憐?想到這點我心就痛。」結果,森普斯後來就這樣放任著他。到底甚麼像兒童?那些物件?不!像兒童的是波雷——森普斯見到他就覺得好笑。
波雷望著店堂右邊的窗戶陷入沉思,森普斯則翻閱新鮮運到的諷刺劇劇本《迷航驚魂記》。外頭燦爛的陽光、身邊友人的陪伴、揭開書頁的細微聲音……好一個平靜的下午。身為老闆本應期望店裡人來人往,但他卻總是禁不住寧靜的誘惑。曾考慮過養條狗,但現在有波雷就夠了,再多一隻動物就過於熱鬧了。他沒有將這想法說出來,因為他認為這不論誰聽了,都是會生氣的吧。於是,這思量就變成只屬於他一人的、埋藏於心底裡的一個小小笑話。
森普斯自顧自微微淺笑,這時,前方那一直開著的大門被人敲響了。經驗告訴他——來者一定不是要買隨便可以到手的新書,會客氣地敲門的一定有事相求——想要找一本絕版的舊書,或是,會壓低聲音問——老闆你有沒有某本被禁了的書。又或許只是——先生,請問你有沒見到一條白色的、走失的狗?
「歡迎光臨。」森普斯抬起頭,望見的是個大約四十來歲,留著濃密髭鬚,眉頭深鎖的男人。
男人望了望森普斯,又望了望毫無動靜的波雷,然後又將視線移回森普斯身上:「先生,我想找一本書。」
森普斯說:「如果你知道書名,我可以馬上告訴你本店有沒有這本書。」
男人就摸摸後腦道:「抱歉,我不知道。」
這也不是甚麼奇事,很多人會知道書的內容,但就是會忘記書名。
森普斯於是問:「那你可以告訴我那本書大概的內容嗎?」
結果,男人竟又回了同一句句子——抱歉,我不知道。
這樣的話,根本無從得知他想要甚麼,森普斯只好誘導對方:「你總會知道它的一點甚麼。」
男人抿著嘴,遲疑了一會才道:「那是我親手裝幀的一本書。」
森普斯終於明白了——原來這個男人是個書籍裝幀師,即是為客人心愛的書裝上皮革底面、烙上花紋,甚至鑲上金屬邊框以至名貴珠寶的匠人。身為書店主,森普斯當然認識一兩個裝幀師,但眼前的男人卻全然陌生。
「先生貴姓?」森普斯問。
男人回應道:「我叫高文.艾佛爾,是個書藉裝幀師,店在城南。」
森普斯也向他自我介紹,這時波雷才從心靈世界中醒過來,開始注意老闆和客人間的應對。
森普斯請艾佛爾坐下來,艾佛爾就攀上波雷身邊的座位道:「那本書連封皮闊十五分三釐,長二十分一釐,厚六分七釐。」
森普斯可以確定這個男人的身份是真的——書店老闆會叫一本書的書名,讀者會道一本書的內容,出版社和印刷廠會曉一本書的開本和頁數,只有裝幀師會關注書的尺寸,而且還精微到「釐」這個單位。
艾佛爾繼續說:「封皮用的是染成墨綠色的小羊皮,封面密鋪菱格壓印圖案,邊緣上、下、右方鑲有長春藤紋路的銅邊,書背同一式樣,書脊是三個方框內有橢圓的裝飾,至於另外三邊——」他頓了一頓,才道:「封著。」
「封著?」森普斯補充他的問題:「你是指,那是一個書盒?」
艾佛爾搖搖頭:「不,不是書盒,就是一本有皮封面、封底、書脊的書,原本應該可以打開的三面——我用小羊皮封起來,滴水不漏,無從打開。」
這時波雷發言了:「那麼這書怎讀?都打不開來。」身為作家的他,似乎對這種話題很感興趣。同時,其言亦是森普斯想說的話。
艾佛爾用力點頭:「他正是不想人讀。」
森普斯挑一挑眉:「他?」
「奧蘭多.貝瑞——十年前託我裝幀那本書的客人。」然後,艾佛爾就道出了往昔的故事。
※ ※ ※
當年,高文.艾佛爾三十四歲,住在城南的城衛隊操場後面——那雖然老舊,卻相當堅固的祖屋裡。去年初春,父親因中尿毒而過身,身為長子的他繼承了其書籍裝幀事業。自小入行的他對自己的手藝有十足的信心,但另一方面,因父親那喜怒無常、難以討好的性格,在壓力下成長的他總是唯唯諾諾、沒有主意。是以,縱使客人提出奇怪的要求,他亦總會為其達成。
例如——在皮面烙上裸女圖案這種沒格調的設計,又或是為了壓低成本而用上假寶石,亦試過造出非常可笑的、毛茸茸的狼皮書。當然,也有做過正常的封皮,但當封皮正常時書的內容卻不正常——像是……禁書之類。
有時他會覺得自己是在敗壞這一行的名聲,但另一方面,他又想到自己何來名聲?莫名地,他的客人都是些鬼祟的人,他們花了錢將書裝幀好後,都不會拿出來向人炫耀,而是私密地收藏起來。高文經手過的書,往往就像個妖冶的情婦般,被主人用乖僻的方式偷偷地珍愛著。
高文.艾佛爾——是個注視著客人的詭奇慾望,並為之保守秘密,眼神裡有陰影的書籍裝幀師。而奧蘭多.貝瑞,就是他眾多怪誕客人中的其中一個。
「艾佛爾先生,請你為我這本書好好裝飾一番。」當年,在掛著墨綠色窗簾的會客室中,坐在扶手椅上的客人笑瞇瞇的面對著高文。
他的書就放在他倆之間的茶几上——沒有書名頁,第一頁就白色的,甚麼字都沒有,大概十四分闊,十九分長,六分厚的書。高文問奧蘭多想要甚麼設計、有沒有甚麼特別要求,奧蘭多就說想要用小羊皮,然後側頭望著窗簾,問可不可以染成那種深沉的綠。高文說很難完全一樣,但會盡量接近,他所認識的染皮師傅可是經驗老到。奧蘭多又說想要金屬邊飾,可黃金太浮誇,銀又容易發黑,最後他選了樸實的銅,上面要有長春藤的紋路。
他們又談了很多細節,最後奧蘭多提出了他的特別要求——書面、封底、書脊以外的那三邊,請你幫我用小羊皮將之封上。
高文當下也沒覺得甚麼奇怪——只是客人表達得不好,奧蘭多的意思應該是他想再訂造一個書盒,好將這本書放進去,防止書邊沾上灰塵。但奧蘭多否認了——
他說:「不,我不需要書盒。你只要把書邊都封起來,讓這本書揭不開。」
雖然製作過很多奇怪的書,但高文從沒想過世上會有一本書是應該揭不開的。那怕是本禁書、色情書、寫得很差的爛書,書就是書,是寫給人讀的。
「我可以幫書加鎖——如果你不想讓別人看到內容的話。」高文少見地反對客人的設計。
但奧蘭多很堅持:「我不要鎖,鎖可以用鎖匙打開,但我要它真的打不開。」
高文真想說他是神經病,但開口吐出的卻是——為甚麼。
一直笑瞇瞇的客人臉上抹上了一份蒼涼:「你想知?」
慣常的性格讓高文退縮了:「對不起,我不應該問。」
可奧蘭多搖了搖頭:「不,並不是甚麼嚴重的事,這……」他輕柔地、像撫摸嬰兒一樣,將手放到書上:「這並不是一本有甚麼了不起的書。」
高文等待著對方說下去。
奧蘭多嘆了口氣:「艾佛爾先生,我告訴你,我原本是個作家。奧蘭多.貝瑞——我就用這名字寫作,不過看來你對此沒有半分印象。」
高文覺得很尷尬,他的確是毫無印象,於是低頭道:「抱歉。」
但奧蘭多卻將手收回,道:「是我的錯,我沒辦法寫出討人喜歡的書。」
高文問:「銷量不理想?」
奧蘭多不正面回答,直接跳到結論:「大家不需要我的書。」他苦笑一下:「艾佛爾先生,沒人讀的書其存在的意義在哪裡?」
這問題太深奧——高文回應道:「對不起,我沒想過這種問題,因為……」
「因為?」奧蘭多問。
高文移開目光,不敢直視面前這個不受歡迎的作家:「因為……會被送到我這裡來裝幀的書,都是被愛著的書。」雖然好些客人都很怪異,但他們心中有愛,高文並不討厭他們,他喜歡見到他們小心翼翼地捧著愛書、眼裡燃燒著熱情的樣子。
奧蘭多說:「我也愛我的書,儘管世人都不愛它,但我愛。」
高文抬起頭,手指茶几上的書:「但為何要封起來?書邊……為甚麼不讓它被揭開?」
奧蘭多凝視著他的作品:「只要沒人讀它,就沒有人能評價它到底是好是壞,我不想讓它受到傷害。」
高文問:「這書沒人讀過?」
奧蘭多點點頭:「新近寫好的,還沒有人讀過——除了我自己。」
「多可惜。」這不是客套話,高文真心這樣認為。
但奧蘭多說:「不可惜,我很清楚明白。」
高文於是在心裡告訴自己——也許這個作家寫的書真的很爛,與其說是不想讓「它」受到傷害,不如說是作家自己害怕受到傷害。
我自己知道它沒有價值,我知道的,不用再特地來告訴我了。
沒有人說話——奧蘭多沒有,高文也沒有,但裝幀師又仿佛聽到有人在說。
「請你替我封起它。」奧蘭多再一次提出他的要求:「這是我最後的一本書,我不會繼續當作家了——不,應該是——我不會再繼續妄自尊大,自以為是個作家了。」
高文望著這個要將自己送入末路的作家,心想,他其實是否想要尋得安慰——「唉!不要這麼悲觀,情況一定會改善的!請你努力寫下去!」又或是「只是人們不識貨,他們不懂得甚麼是好書,甚麼是壞書,就只會趕流行!」但,高文最終甚麼都沒說——因為他那順從的性格,他不習慣向人唱反調。
在一輪沉默過後,奧蘭多問:「你會接受我的要求吧?」
「會,當然會。」高文伸手去碰那本書,但指尖才觸著,手腕就被客人抓住。
奧蘭多眼神凌厲:「絕對不要打開它,我不要任何人去讀它。」
這樣裝幀起來會很不方便,但並不是不可以。
奧蘭多問:「你做得到?」
高文不知道對方想確認的,是他的手藝抑或誠信,但還是回應道:「當然,先生,我做得到。」
奧蘭多又問:「我可以看著整個裝幀過程?」
高文覺得客人實在太神經質了,但還是沒有拒絕他的要求:「可以,先生。」
作家放開了裝幀師的手,笑了。
其後,由訂購染色小羊皮開始計算,高文斷斷續續花了一個月在這本神秘的書上面。當進行任何一個工序,奧蘭多都在場看著。客人沒有再談到他的寫作生涯,裝幀師也沒有問。他們聊天氣,聊飯菜,聊僕人。直至完工,高文將完美無瑕的工藝品交到對方手中時,奧蘭多才再提到關於書的事——
「一本書若永遠不揭開,就永遠沒有人知裡面有沒有字,這或許就是我的書的最完美形態。」他雙手捧著書,表情看似很滿足。
但高文聽到他的話後,心裡盡是錯愕——有沒有字?難道說,他裝幀的「書」其實沒有字,只是一疊白紙?怎可能,不會,沒有人會花大錢裝飾一疊沒有意義的白紙。奧蘭多也說過這是「新近寫好」的,但剛才的話又似有玄機……
沒等裝幀師想通,奧蘭多就放下之前已談好了的報酬,轉身離開了。
※ ※ ※
書店內,高文.艾佛爾的敘述告一段落。書店主和他的同居友人對望一眼,然後轉頭對裝幀師說:「所以你要找的,就是屬於奧蘭多.貝瑞的那本既不知其名,也不知其內容的書。」
艾佛爾說:「是的,又因為我不知道書名,因此我叫它『四封書』。」
森普斯捏著自己的下巴:「四封書?」
艾佛爾說:「意思是——上、下、左、右都封了起來的書。」
森普斯點頭以示明白。
這時波雷插嘴道:「為甚麼要找這本書?都十年前的事了!」
艾佛爾將放在櫃檯上的雙手交握:「我忘不掉——它封得那麼好,就像顆有結實外殼的種子,在我的心底種下一個謎。」他頓了一頓:「可在那十年之間,我一直都沒有試過去找那個男人,沒有去叫他把那本書打開來讓我看看。」
波雷又喃喃的低聲唸了一句「為甚麼」,似乎只是自言自語,但艾佛爾回答了:「太荒唐,花了那麼多工夫把它封起來,然後又馬上破壞它?我那美麗的作品!」
森普斯也道:「大概奧蘭多也不會肯吧,他根本不想讓人看那本書。」
波雷就說:「我不相信世上會有作者,會樂於把自己的作品收起來不讓人看。」
艾佛爾聳聳肩:「但事實就是這樣,那本書封起來了。從委託我開始,一整個月間,他絲毫沒有反悔的意思。」
波雷攤攤手:「我明白……我不是懷疑你說謊,只是……我真的不了解他的心態。」
森普斯有點擔心波雷會把這場對談搞垮,但出奇地,艾佛爾附和著波雷:「我也不了解,只是想知道那本書裡是不是真的有字,還是一疊白紙。」
波雷將手指插進自己的卷曲金髮,一臉困惱的模樣。
接著森普斯就問:「我想知道是甚麼契機,令你十年後忽然作出行動,要找那本書。」
艾佛爾一臉凝重:「因為奧蘭多.貝瑞死了。」
波雷將雙眼睜得老大。
艾佛爾繼續道:「他並不出名,他的死幾乎沒勾起半點風聲。但很巧合,我新僱的廚娘認識他家的女僕,因此我收到了消息。」
波雷問:「何時的事?」
艾佛爾回應道:「就一個月前,死於高燒不退,廚娘告訴我他終年五十五歲。」
這壽命說長不長,說短不短——森普斯這樣想。
艾佛爾稍微俯前身子:「我想,他的遺物有可能會被賣掉。我知道他有家人,但不是甚麼物件都會留著的吧?」
森普斯點點頭:「我明白了,如果他家人將那本書拿來這裡賣,我會替你收下來。」
「拜託你了。」然後艾佛爾從衣袋掏出一張紙:「上面是我的住址,有任何消息請通知我。」
森普斯將之接過來:「我會的了,我樂於為你服務。」
艾佛爾再說了聲謝謝,跳下高凳,然後就踏出了書店。
三點半過後,店子打烊,森普斯和波雷一起去酒館慶祝開店兩周年。他們選了外面露天的座位,面對著開闊的新廣場,慢慢呷著蘋果酒。杯中散發出來的果味非常香,但喝進口裡時,森普斯卻嫌酒味多餘。這城裡為甚麼沒有賣蘋果汁的店?他心想。
這時,波雷說:「依我之見,奧蘭多.貝瑞一定是個寫小說的。」
森普斯問:「為甚麼?」
波雷微舉一下杯子:「因為寫小說的人最多花樣了,他們在作品內外都追求一種戲劇性。」他苦笑一下:「朱利安也是一樣。」
朱利安是波雷的朋友,寫過幾本短篇故事集。不過他幾年前上吊自殺死了,森普斯認識波雷就是那時的事。森普斯覺得波雷一直沒能走出這個心傷,是以特別關愛他。
森普斯光嗅著酒香而不喝:「所以,甚麼『一本書不被揭開就沒人知裡面有沒有字』,是奧蘭多的故弄玄虛?」
波雷聳聳肩:「不過他說的也是事實,你不揭開一本書,怎確定它裡面真的有字?」他沉默了一會,又道:「森普斯,一本沒有人讀的書,到底有甚麼意義?我不單指奧蘭多那本『四封書』,而是世上任何一本書。如果沒人讀的話,意義何在?」
森普斯不太肯定的沉吟道:「就像……自言自語?一種自我滿足?」
波雷說:「自言自語!多孤獨的一件事。」
森普斯就說:「那你是個孤獨的人嗎?波雷,我常聽到你在低聲嘰哩咕嚕。」
「我才沒有!」波雷挺起胸腔,趾高氣揚:「你有在偷聽我那些嘰哩咕嚕,因此那不算自言自語!」
森普斯笑出聲來,他覺得波雷這個人真的好有趣。比起他所寫的書——那些散文集,他覺得其本人更可愛。不過這不代表森普斯就不愛看他的書,當翻著書時,他就覺得自己是在觀看波雷的心。甚至有時,當著波雷的面讀他的作品,他們倆都會有點靦腆。
可波雷又道:「但……我不否認,當初我剛滿二十歲時,是因為想要有人聽我的心聲,才開始寫作。」
始終還是有寂寞的時候啊——森普斯想。
接著,二人之間是一段沉默。他們喝酒、看廣場上的人群,見鴿子拍冀飛起,聽鐘樓的鳴響……
這時,波雷輕聲說:「森普斯,要是你對我太好,或許我會想封筆呢。」
森普斯說:「那我就會是文壇的罪人了。」
然後,波雷又將話題轉回裝幀師的事件上:「你覺得奧蘭多.貝瑞是個怎樣的作者?」
「在這之前,我從沒聽過這個姓名。」十年前森普斯二十歲,加入書業圈也沒很久。聲名赫赫的大作家他會知道,曇花一現的流行作家也會記得,但若果是個從來都寂寂無名之輩……奧蘭多.貝瑞他真的毫無印象。
波雷問:「難道他真的寫得很差,因此沒有人想讀他的書嗎?」
森普斯想了一想,道:「不知道,不過他用『四封書』蠱惑了艾佛爾足足十年,很難想像他會是個一般角色。」
波雷說:「只是時運不好嗎?」
森普斯聳聳肩。
那之後的四個月,森普斯都沒有收到關於奧蘭多.貝瑞的半點消息。沒有人將他的遺物拿來賣,不論是四封書或是其他書。森普斯試過向書商打聽這個人的事,但對方只表示對此人一無所知。
然而,在一個傍晚,森普斯在十字路圓環噴泉邊偶遇艾佛爾。二人向對方打了招呼,然後森普斯說道:「很抱歉,完全沒那本書的消息。」
艾佛爾就說:「不,不要緊,我託了好幾家書店注意,不過結果都是一樣。」他似是不好意思般,輕輕的假咳一聲道:「因此……我向廚娘問了奧蘭多生前的住址,厚著臉皮去拜訪了。」
森普斯問:「那麼你找到了誰?」
艾佛爾說:「他妹妹的兒子,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,他繼承了奧蘭多的所有財產。我問他知不知道那本書,他說知道。我就請求他將之出讓給我,但他拒絕了。」
森普斯想像著各種拒絕的原因,最後的結論是:「他想自己留著那本書?」
艾佛爾點點頭:「是的,他說那是他的愛書。」
森普斯有點驚訝——愛著一本打不開、不能讀的書?除非……他拆開了封邊,讀過了內容。森普斯道出了想法,艾佛爾就回應說——他也是這樣想。
艾佛爾語氣有點激動:「可我問他是不是拆開了?讀過了?裡面是有字而不是空白的對不?是奧蘭多最後的一本嘔心瀝血之作。但他卻只是笑笑,說一切都是秘密!」
森普斯發出「噢」的一聲。
「這狡黠的臭小子!不過當我聽到他再次強調——他愛這本書,我的心田卻馬上變得柔軟又溫暖。」艾佛爾的嘴角往上繞起:「我不知道他喜歡的是哪部份——奧蘭多的書,抑或是我的裝幀,還是兩樣都喜歡。不過總之,當想到那本書是被珍愛著的,那我就開心了。」
聽他這麼說,森普斯也覺得內心溫暖起來。
艾佛爾繼續說下去:「告訴你,先生。我不認為自己是個愛讀書的人,但這十年間,因為奧蘭多,我想過很多關於書的事。」
森普斯點點頭以示感興趣。
艾佛爾的眼神非常認真:「其中之一,我很在意的一點,一個還沒釐清的問題是——當一個作家不再寫作,他還是不是一個作家?」
森普斯一時間都被考起了,不過他說:「身為行內人,我認識不少封筆不再出版作品的作家。他們好些都會謙虛地聲稱『我以前是個寫書的』,但對於我這個賣書的,只要我手上還拿著他的書,他在我心目中就永遠是個作家。」
艾佛爾瞪大了眼睛:「你是說真的?」
「真的。」森普斯所說的確是真心話:「一個作家對世間的貢獻、他應得的榮耀,不該因他的改變——封筆,又或是死亡就抹殺掉,我是這麼想的。」
聽了書店主的話,艾佛爾再一次笑了:「你說得對,一個母親不會因為沒有生育到六十歲,而變成『不是母親』又或是『不稱職的母親』。」
森普斯掛上微笑——他明白自己對「作家的定義」是基於感情,而非理性,但他覺得只要艾佛爾和自己喜歡這個答案就好。
然後艾佛爾就喃喃唸著:「好了……有朝一日,當我將家業全盤交給兒子時,我也不必自覺卑微了。謝謝你,先生。」
見天色漸暗,森普斯就向書籍裝幀師道了別,接著沿著大路,向自己那舒適安全的家走去。在那裡,有人、也有書在等著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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