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七.少年往憶

  此時此刻,面前的一切令卡恩.狄尼路這名少年眼花撩亂。水晶吊燈的光華、銀製酒杯的閃亮、絲綢禮服的潤澤……充斥這個大廳。女士搖著羽毛扇子半遮著臉,男士戴著雪白手套邀請共舞。這種華麗雅緻的的場面,卡恩還是第一次見到。但現在不是駐足觀看的時候,身為侍者的他得把用過的杯子拿去洗滌室,再回宴會廳看看到底應該招待點心還是紅酒。他用右手托著放了五隻杯子的托盤,壓抑著左顧右盼的欲望,假裝見慣了大場面,對四周的一切既不驚訝也不好奇。然後以不緩不急的步速,沿著大廳的邊旁向側門走去。

  推開側門並且通過之後,便現在身處走廊之中——一條僕人專用的走道。四周再沒有華燈,只靠一扇小窗把陽光引進來,但卡恩覺得這也是另一種美麗。價錢昂貴的不一定是好,垂手可得的也不一定是差。萬事萬物的好與壞,都得用自己的心靈去判斷。他把門關上,然後望向走廊的另一端,見到一名中年男子——侍者們的領班正微笑著,向這邊慢慢走來。他來到卡恩面前道:「工作得還算順利吧?」

  卡恩也向他報以微笑:「還算順利,並沒有遇上甚麼奇怪的事情,但我覺得要完全適應的話還需要一段時間。這兒畢竟是上流社會,很多事物我都是第一次接觸。」

  領班說:「其實是否能夠適應也不要緊,反正你不會一直都當侍者。」

  卡恩思索著領班的話,心想對方是暗示要解僱他,仰或是打算把他調到別的崗位。可是不管是前者或是後者,都不會是件好事。

  可是領班卻這樣說:「你畢竟是大學生,畢業之後一定會找到更好的工作,也許有朝一日還會成為這兒的座上客呢!」

  卡恩沒想到會受到這樣的恭維,雖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,但心裡還是欣喜的。他謙虛地回應道:「光是畢業就很遙遠,還有兩年,在這之前還得不停地工作才能負擔生活費。成為上流人士啊……我實在想像不到這種情況。」

  領班輕輕的用指節敲了敲卡恩的頭:「你是詩寫太多,把想像力用光了嗎?說起來,你也是時候小休了,杯子由我拿去就行。」說完就把卡恩的托盤連杯子取了過來。接著便轉過身去,往走廊的盡頭走去。

  「謝謝你。」卡恩說完後也向那邊走去,可是領班走得很快,卡恩才一會兒就跟丟了。但這不要緊,這附近的路他曉得。他沿著走廊走去,曉了兩個彎。穿過一道側門,然後便來到了花園。

  這個花園很大,面積比宅第本身還要大上兩倍有多,把宅第圍在中心。無論在哪一扇窗往外望,見到的都是翠綠的林木和鮮艷的花朵。宅第正前方還有一個水池,養了魚和一些卡恩叫不出名字的珍奇水禽。然而這一切並不是為僕人造的,他們只可以在特定的角落休息,不可以任意四處遊蕩。但和其他刻薄僱主相比,夫人的這種安排已是極好的待遇,因此卡恩對此感到很是滿意。

  他試過在酷熱的廚房裡休息,也試過在發出臭味的皮革堆間休息,甚至……僱主根本沒給予員工休息時間,由日出到黃昏一直工作,期間只喝過一碗水和一塊麵包。這樣的事在城市中很常見,引起過很多抱怨和衝突,卻從來不會改善。身為一個大學生,卡恩認為那是不文明的生活。然後他辭掉了原本的工作,來到這幢豪華的、有如另一個世界的宅第當侍者。這美麗的地方給予了他靈感,教他提起了筆開始寫詩。

  此刻的他就像平時一樣,在花園角落的石階上坐了下來,從制服的暗袋中掏出一張摺成四份的紙。他把紙打開,喃喃唸著上次寫到一半的詩句,然後提筆繼續寫下半段。可是這時吹來一陣風,把他手上的紙吹走了。他連忙跳起來追,沒注意到自己已離開了角落。

  而那邊廂,一名穿著紅色禮服,年約二十來歲,長著一頭微曲黑髮的小姐,正帶領著女伴們在花園散步。女伴們擁擠在她的身邊,差不多把她整個人圍了起來。可是那張紙卻從間隙間,落到小姐的裙擺前。小姐把紙撿了起來,喃喃的唸出了紙上的字句,然後用略帶高傲的語氣道:「啊!是首詩呀!獻詩給淑女的紳士,應該親自朗誦出來才對吧?莫非我遇著的是位啞先生?」

  女伴們笑了,而小姐則她用既冷酷,但又充滿媚態的烏黑雙眼環視四周。卻沒見到紳士,只見到一名金髮的年輕侍者漲紅著臉,右手放在腦後,結結巴巴的不知如是好。

  女伴們開始不懷好意地竊竊私語,但小姐沒有加入,反而獨自來到侍者面前微笑道:「這是你寫的?你叫甚麼名字?」

  手中還拿著筆的卡恩慌忙欠身道:「是……是的,我叫卡恩.狄尼路。」

  小姐笑得更燦爛了:「那我也向你介紹我自己。」

  女伴們大為驚訝,紛紛發出和淑女不相配的嘩然怪叫。

  但小姐沒有理會,繼續道:「我是美蓮娜.洛德拉珊,這幢宅第的主人。」

  卡恩頓時呆了,他才來這兒工作了幾天,還沒搞清楚自己的女主人到底長甚麼樣子。可是現在,卻以這樣的形式遇著她。他以為她會斥責他,又或是諷刺他,然後要求他作出道歉。可是她沒有,依然溫柔地微笑著,然後把紙遞給他:「你拿回去吧,但寫完之後要來唸給我聽。」

  卡恩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,但女伴們再次嘩然,令他相信自己的聽覺並沒有問題。他接過紙張,回應道:「是……是的,夫人。」

  「我可是認真等著的啊!」她說完便轉過身去:「小姐們,我們去水池那邊玩吧!」然後便在眾人的擁護下,慢慢向那邊走去了。

  這時,卡恩才發現自己的心臟跳得很快。



  「說起來,自你當年輟學後,就沒有收到任何關於你的音訊,沒想到今天竟然會見到你呢!」在雅格拉大學二樓的院長室內,現年五十多歲的院長坐在辦公桌後,向對面的客人這樣說。

  院長的身後是一扇大窗,陽光照到客人那年青的臉上。他年約二十六、七歲,有著淡棕色的頭髮和眼珠。人長得高,而且修長,使他面前的這張辦公室顯得有點低矮。他微笑著回應道:「轉眼間已是十年前的事,但院長竟然記得我,我實在非常驚訝。」

  「森普斯啊!呵呵,我當然記得!」院長向後靠到椅背上,兩手交疊放在身前,又感慨地垂下眼簾,再睜開眼道:「因為你的背景有點特別,而且你當年突然輟學,實在令我感到很愕然。在那之前,我一直以為自己對學生的事瞭如指掌。但事實上,有很多事情是旁人管不著的。」

  森普斯認同地點了點頭,雖然話題好像開始變得嚴肅,但他微笑依舊:「又或是連自己也控制不來……但我現時在書業界中也工作得很愉快。」

  接著是一陣沉默,然後,有人在外面輕輕的敲響了院長室的門。

  森普斯低頭翻著自己帶來的樣書——他之所以回來大學,為的就是把這個帶來。這是他的工作,卻給了他重回舊地的機會,可是他本人對此並不熱切。畢竟他在這兒唸書並不是唸了很久,也沒有結交到知心友,因此他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匆匆現身又匆匆離去的過客。他本以為眼前的人——他當年的老師、現時的院長並不會記得他,可是結果出乎他的意料。

  院長向門外喊道:「是誰?」

  外面的人回應道:「我是卡恩,我替老師把論文拿來。」

  院長說:「好的,你拿進來吧!」

  先是響起了輕輕的開門聲和關門聲,接著是同樣輕盈的腳步聲。森普斯抬起頭,見到一名身穿學生制服的少年,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。那少年長得秀美,皮膚白,配上淡藍的眼睛和微卷的金髮,像是名天使似的。他向森普斯微笑,說了聲「打擾了」,然後便輕輕的用雙手把論文放到到院長面前:「老師叫我轉告,另外的兩份論文要明天才行,但其他方面一切妥當。」

  院長翻了翻論文,再點點頭道:「好的,你可以去做自己的事了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少年說完便向門口走去。

  森普斯的目光跟蹤著少年,直至門被關上。

  而院長則低頭把論文放到抽屜裡:「那我們繼續談公事吧。那套書你幫我訂三套好了,我會先付訂金……」他抬起頭,見森普斯望著門口,於是道:「嗯?有甚麼問題嗎?」

  森普斯搖了搖頭:「不,沒問題,只是覺得這麼得體的學生現在很少見。」他不好意思直說城內近來有幾宗大學生醉酒鬧事的事件。

  院長沒有往那個方向想,微笑道:「他是個很好的學生,不論成績和品行都很好,可是我最近卻因為他而感到有點為難呢!」

  森普斯問:「發生甚麼事了?」

  院長沉默了一會,轉身望向窗子外邊:「你知道這個人嗎?美蓮娜.洛德拉珊夫人。」

  森普斯點了點頭:「知道,是本地一名非常有錢的名流女子,但名聲不是很好,聽說……」他猶疑了片刻才道:「經常周旋於不同的男人之間。」

  「卡恩他啊……」院長苦笑著聳了聳肩:「花的正是那位夫人的錢呢!」

  而那邊廂,學院大門外,駛來了一輛四輪馬車。車停好了後,車門便被打開,一名男侍利落地走出車外。接著他轉過身來伸出右手,好讓主人扶著下車。從車廂內遞上的是一隻女人的手,戴著紅色短手套,手套邊緣縫上了黑色的蕾絲。她的衣服也是同一套的,雖然惹艷得有點過火,但顏色和她那頭黑髮很相配。微曲的髮絲盤到頭頂,別上飾花,再下垂到頸項左邊,更突顯出她肌膚之雪白。

  她下了車,輕啟紅唇,向男侍道:「錢都準備好了吧?」

  「都準備好了,沒有問題。」男侍回應過後,便然後陪同主人向校園走去。

  美蓮娜.洛德拉珊,是本市著名的女富豪,在好幾代之前洛德拉珊家就非常富有。在十八歲時,父母將她嫁了給同樣富有,卻年近六十歲的盧克.克拉森。傳聞說之所以有這樣的老少配,是因為洛德拉珊家想謀取克拉森家的家產。可是美蓮娜和盧克之間卻沒有子嗣,於是不久盧克死後,克拉森家便由盧克的弟弟繼承,而美蓮娜則回了娘家。

  而美蓮娜與一眾男人的緋聞,亦是由那時開始。有人說她這樣做是為了報復父母,也有人說她根本是本性放蕩。但她似乎並不在乎別人的的批評,只是儘管做自己想做的事。她的父母、兄長對她的行為也無計可施,於是只好置之不理。卻沒料到一年之後發生了意外,前三人均去世,洛德拉珊家的一切於是由美蓮娜繼承。

  森普斯從院長口裡知道了這些事——這時的他已離開了院長室,並踏出了大樓,來到學院的中庭。卡恩竟然也在這裡,站在中庭中央的水池旁,抬頭望向鐘樓上的機械鐘。他沒注意到就在附近的森普斯——也許根本沒需要注意,他只在乎指針的轉動。然後機械鐘響了兩下,這時候,森普斯見到一名帶著侍從的紅衣女子向這邊走來。在以灰色為主色的建築物中,這一點紅非常顯眼。不只森普斯,校園中的其他學生發覺到她,紛紛投以驚訝的目光,甚至有少數人發出嘩然的聲音。在嘈雜聲中,森普斯隱隱聽到有人提到「洛德拉珊」。

  沒錯,這名紅衣女子就是美蓮娜.洛德拉珊,那個因放蕩而著名的女人。她大模斯樣地走在中庭的正中間,毫不介意眾人向她注目。而卡恩聽到眾人的騷動,也轉過身來,見到了美蓮娜。但他向她微笑,而她亦一面走一面向他報以笑容。看著那個女人,森普斯忽然想起了一名故人。雖然那人不穿紅衣,也不常笑,給人的感覺也不招搖,但地點同樣是在這個城市,在這所學院……在遙遠的十年前,那時候的森普斯,也是個和卡恩差不多年紀的少年。



  記得那時這個中庭還沒有水池也沒花叢,只有創校人培森.雅格拉的塑像屹立在中央。夕陽斜照時,就投出一條長長的孤影,突顯出中庭的寂寥和空曠。穿學生著制服的森普斯,手捧著書本由樓梯來到中庭,他的影子也投到地上,當時還短的淡棕色頭髮在微風中飄揚。

  今天的課堂都完了,在溫習室也溫習過,現在校園也快要關門了,如果再不快點大閘就會鎖上,到時就得爬過鐵欄才能出去。這說不上有甚麼難度,但這樣做的話,弄髒衣服是鐵定的了。他加快腳步,穿過中庭,再跑過大堂,來到前院。這時鐘樓的大銅鐘被敲響了六下,他遠遠地見到看門人正在推動大閘,大閘發出「吱呀吱呀」的聲響,反襯出校園的寂靜。

  森普斯遞起手叫道:「等等!我快到了!等等啊!」

  看門人停了下來,向森普斯做了個「快點」的手勢。

  森普斯加快腳步衝了上去,出了閘門之後向守門人說了聲謝謝。

  守門人沒有回話,只是微笑,然後就把門關上並上鎖了。鐵閘的影子披在森普斯身上,是一條條的直線。然後他轉過身去,要邁步回「家」。這時,他見到一輛馬車停了在對面。車窗附有簾子,但此時半開著。可以見到裡頭有一個人——年約二十來三十歲,長著及肩直髮的男子。兩眼是細細長長的,嵌著灰黑的透徹眼珠。

  森普斯走上前去,車內的男子便打開車門。他向森普斯伸出戴著白手套的手,而另一隻手則正把懷錶放回衣袋中。森普斯將手遞到他的手中,然後借力攀上了馬車。男子把座位讓了給森普斯,自己挪了到隔鄰。等森斯坐好並關上門後,便叫車伕起行。馬車向前走了一會,轉了個彎,然後森普斯便見不到學院了。

  森普斯把書本放在大腿上,向男子道:「不好意思,我沒想到你會來接我,巴特利先生。」

  那男子——巴特利先生,全名是迪華斯.巴特利——面無表情地說:「不算甚麼,我只是順路罷了。」

  森普斯注視著在口袋外微微晃動的懷錶鏈:「是這樣就好了,你一向都很忙,我怕會浪費你的時間呢。」

  迪華斯轉頭面對著對面的空座位道:「你放心,我會安排妥當的,這種生活我早就習慣了。」

  「但家裡突然多了一個人啊,一個陌生人,這種事不常有吧?而且還要你供書教學……」森普斯說的「陌生人」就是指自己。

  迪華斯沉默了一會才道:「的確不常有,但我並不認為你算是陌生人。」

  森普斯不知道該說甚麼,明明覺得不好意思,卻又接受了對方的恩惠。是因為太過無助,還是因為別的甚麼?這個問題他問過自己很多次。

  迪華斯把手臂擱到椅背上,也就是森普斯腦後的位置:「在我這裡,你是不用擔心的。」



  正當森普斯沉浸在中回憶時,美蓮娜.洛德拉珊已身在院長室,笑盈盈地坐在森普斯之前坐的椅子上,輕搖著手中的紅色扇子。侍從站左她左後方,準備隨時聽候女主人的差遣,而院長則坐在她的對面。

  「我非常感謝你對本校的資助,女士。」院長欠了欠身:「我們會在紀念碑上刻上你的名字,與眾多善長人翁並列。」

  美蓮娜微笑著回應道:「這是我的光榮。」

  院長說:「可是有件事……令我我有點憂心。」

  美蓮娜用扇角抵著下巴,眼簾半垂,烏黑的眼珠子瞄到一旁,神情冷淡:「啊!你是指那件事呀……關於卡恩,對不?」

  院長點了點頭。

  美蓮娜嘴角上揚,繼續搖她的扇子:「沒錯,我喜歡他。雖然我比他年長好幾歲,但我不在乎。」

  院長並沒有激烈的反應,只是道:「閣下真是位坦率的女士。」

  「這算是恭維嗎?」美蓮娜以扇掩嘴而笑:「或許我是太過坦率了,至少以前是。相信你也聽過我的傳聞吧?我曾經有過很多男伴,而且從來不掩飾這些事。」

  院長只是沉默,等待著對方繼續說下去。

  「我明白你在憂心些甚麼,也知道大家是怎麼想我和卡恩的關係。」美蓮娜把目光投到院長身後,那扇窗外的無際藍天:「甚麼他是我的入幕之賓呀,我藉著資助文藝青年的名義包養他之類,這些我都知道。」

  院長往後靠到椅背上,長長的吐了口氣:「那你打算怎麼辦?」

  美蓮娜笑著,看起來既不沉重也不苦惱:「除了告訴你——我和卡恩的關係並不是別人所想像的那麼污穢,我還可以做甚麼呢?」她闔上扇子:「的確,我有給他錢,作為他的生活費以及學費,但這又有甚麼不好呢?」

  院長邊說邊揉著額角:「但他的同學都知道了這事,在學校受到排斥並不會好受。」

  「我當然也有顧慮到這一層,但我們——」美蓮娜頓了一頓,直視著院長那雙略顯疲憊的眼睛:「不可能老是因為別人的指指點點,而放棄自己的真心抉擇。」她回想起已故的夫盧克.克拉森,依從父母的命令嫁給他,是她一生中最後悔的事。明明希望可以和年紀相約的年青人談戀愛,然後快快樂樂地結婚生子。結果對象變成了一個陌生老頭,二人之間根本沒有愛,關係就像是妓女與嫖客。然後轉眼間又變成寡婦,在葬禮上擠不出半滴眼淚。

  往後她就總是這樣想——「如果當年堅持拒絕父母的安排,我的人生會是……」。當為了報復父母而開始過放蕩的生活時、當連父母兄長也死去時、當繼承了洛德拉珊家時……她都在這樣想。直至遇上卡恩——這個純潔得有如白紙的少年時,她才猛然發現世上有種東西叫「將來」,而不盡是只有灰暗的「過去」。

  「我們……」院長喃喃唸著,然後突然釋然而笑道:「說起來,當我選擇接受你的捐款時,何嘗又不是承受著別人的批評呢?」

  美蓮娜心知那些批評到底是甚麼,那筆捐款其實也可以說是賄賂,是為了保證卡恩可以安然畢業的小小付出。她再次打開扇子,輕輕搖著搧風:「我並不聰明,很多時都分不清對錯,我所能做到的就只是選擇——就只是選擇而已。」

  院長微笑道:「彼此彼此。」

  二人再寒暄了一會,然後便道別了。當美蓮娜再次來到中庭時,森普斯才剛剛自回憶中淡出。美蓮娜並沒注意到森普斯,也沒有理會議論紛紛的學生,只是直接向卡恩走去。二人相會了,在談著,在笑著。森普斯雖然聽不到內容,但依然感受到他倆的愉悅。但心深處,卻仿佛隱隱作痛。他把樣書夾到臂下,邁步向學院大門走去。沒有人注意他走過了中庭,穿過了人群。他也沒再注意其他人,不論是學生,抑或是美蓮娜和卡恩。他只是低頭走路,並再次走入了回憶之中……



  森普斯.艾瑞,其實並不姓艾瑞。他本來叫森普斯.奧迪,是華恩城中一個人丁單薄,但家產豐厚的一個家庭的少爺。身為獨子,本應受盡寵愛,然而他父親對他十分冷淡。父親總是忙於工作,不太理他。這樣其實也不算奇怪,畢竟所謂的「男主外,女主內」。但在六歲那年,森普斯被送到舅舅的家去住就不太尋常了。說是為了方便他和表兄梅吉斯一起讀書上課,但他這樣一留就是九年,期間父親幾乎沒來看望過。每年只會在冬夏兩季各挑一個日子,派僕人來接他回家吃頓午飯,然後又急匆匆的送他回去。

  母親倒是好一些,不過也不能說是不奇怪。她偶爾——就大概每隔一兩個月來看他一次,但時間都花在和她哥哥——也就是森普斯的舅舅聊天、喝茶之上。在客廳中,她由上午待到下午。到差不多是時候離開時,她才會差人把兒子叫來、站到她面前,然後用她那留著長指甲的手捏捏森普斯的下巴,笑著說:「看見你的臉我就高興。」接著她就站起來,帶著僕人歸家,森普斯甚至沒機會向她說話。

  直到他十五歲,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才宣告結束。舅舅向他說:「你父親認為你應該上大學,所以會接你回家上一年的預備課。」

  森普斯問:「哪所大學?華恩城裡沒有大學。」

  舅舅說:「上里斯城的大學,到時你要在大學宿舍住上大概三四年吧。」

  明明要回家了,森普斯卻有種再次被逐出家門的感覺。

  記得當年,表哥梅吉斯和表妹梅蒂娜都很捨不得他。梅吉斯發誓說會努力讀書、不再偷懶、追上森普斯的程度,然後進一所大學當他學弟。而梅蒂娜則咬著嘴唇,死忍著不哭出來。回到老家,森普斯猛然發覺這地方是多麼的陌生,他甚至記不起父母的寢室在幾樓、客廳在東面還是西面。但當僕人將他領到樓的一個套房——含睡房、小起居室和衣帽間,他卻知道這並不是他小時候住的地方。

  他問僕人:「我以前的房間呢?」

  僕人說:「主人將它改成自己的辦公室好多年了,所以現在特別為少爺佈置了這間套房。」

  不在了,那個有玩具和小床的房間。森普斯覺得待他從大學畢業回來,這個套房可能亦會一樣不見了吧。這個家,似乎依然沒有他的位置。而往後的日子,亦打破了一個他多年來的想像。

  森普斯多年來一直都相信著,他父母這對夫妻的感情應該很不錯。他們意見一致地將兒子送去給親戚養,一致地用冷淡的態度對待兒子,又一致地認同他是時候回家準備上大學了。森普斯以為他們進退與共,沒想到其實他倆也不親密。森普斯的媽媽幾乎天天往外跑,不是參加某位夫人的聚會,就是帶著狗兒出去散步。而父親則一如以往,總是在工作、工作、工作。要知道奧迪家其實很富有,底下一堆幫忙賺錢的僱員,甚至只要將土地租出去錢就自己湧進來,父親本來並不需要那麼辛勞,但他選擇這樣。夫婦總是各忙各的,沒甚麼交集,有時甚至互相出言嘲諷。在家上預備課期間,森普斯聽過父親說母親是無聊的長舌婦,而母親則罵父親是一天到晚只會裝忙的廢物。

  森普斯不知道父母的關係為何會這麼差,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從何時開始。後來他終於忍不住就向老僕人探聽,老僕人這麼回應:「少爺只要習慣就好,先生和夫人一開始就是這樣的,只是少爺以前年幼記不起了。」森普斯又問他甚麼叫「一開始」,老僕人說:「就是新婚時就這樣。」森普斯頓覺自己身為兒子實在無知,但實在無可奈何,因為他根本就不是在這裡長大的,而所謂的父母根本就是陌生人。

  到他滿十六歲,母親開始有個奇怪的習慣,就是喜歡說森普斯「長得越來越似父親了」。這為甚麼奇怪?是因為森普斯長得根本不似他父親。他父親是個矮壯的男人,眉毛濃密,下巴方正,給人嚴肅果敢的印象。而森普斯則有張線條柔和的臉,尖尖的下巴加上高瘦的體形,令他更顯得文質彬彬。有次母親又是這樣說他像父親,父親就忽然叫她閉嘴,然後向她說:「你跟我過來,我要和你談談。」

  母親擺出一副高傲架子,下巴抬得高高的道:「好啊,讓我看看你能奈我如何。」

  森普斯悄悄跟在他們後面,而他們沒有發覺。

  辦公室裡,父親這樣說:「你一直提起他的長相是想怎樣?是想將秘密揭穿嗎?」

  在外面將耳將貼在門上的森普斯聽得很清楚。

  母親這樣回應:「你怕了嗎?呵呵,看著你這樣子我就高興。」

  父親說:「你這個瘋女人,你一輩子都欠我的。」

  母親說:「你也從沒想過要讓我幸福,只管想著我娘家為你帶來的利益,你就是個垃圾,世上最失敗的男人。」

  父親悶哼一聲:「所以你想怎樣?想和我那個可憎的弟弟勾結起來,謀奪我的財產嗎?少想得美,秘密若揭穿了,你也不會好過的。」

  母親嘻嘻笑著道:「我沒打算勾結誰,只要看著你焦慮不已的模樣我就開心了。你害怕看到他那張臉吧?森普斯那張臉。」

  房內發出巨大的「砰」的一聲,嚇了森普斯一跳,那似乎是拍桌聲。

  母親繼續說:「他長得很像他生父,我以前那個可愛的情人。」

  森普斯頓時呆了——甚麼生父?甚麼情人?唯一的解答只能是……

  父親說:「甚麼情人?那叫姦夫,你瞞著天下人而不知恥。」

  母親說:「我又沒瞞你。」

  父親說:「你就是無恥到瞞著世人但就不瞞身為丈夫的我,你為了讓我難受甚麼都做得出。」

  母親說:「誰能繼承你的財產?可憎的弟弟,抑或姦夫的兒子,你二選一吧。」

  姦夫的兒子——說得很清楚了,森普斯抱著暈眩感退了開去。 



  雅格拉大學裡,森普斯發覺自己思緒飄得太遠了。他原本是想起了誰?對,是迪華斯.巴特利。認識他,是離家出走之後的事。



  是的,森普斯得悉自己原來和父親沒有血緣關係,只不過是母親和姦夫的兒子後,他離家出走了。對於這個決定,森普斯在打後的日子裡從未後悔過。他找不到理由留下來,雖然就此人間蒸發或許會令母親很困擾,不過也只是因為——她會失去一個折磨丈夫的工具。他收拾了包袱,在天亮前偷偷走到舅舅家向梅吉斯和梅蒂斯和道出了一切事情,然後就道了別,出發到碼頭,乘上了到凱恩城的船。為甚麼是凱恩城,沒甚麼特別大的理由,就只是因為那是個有名的大城市,他總不可能去連聽都沒聽過的地方。他打算在那裡找份工作、租個地方住,儘管對這些事其實沒太多概念,他也只能這樣了。不過不幸地,他還沒到到埗,在船上就生病了,他苦撐著沒向船上的任何人求助,在凱恩城下船後,他在城內四處走想找個地方住宿,結果還沒找到就暈倒在街上。到他醒來時,人已經在一幢房子的客房中,而那房子的主人就是迪華斯.巴特利,他在街上撿到森普斯,就像撿到一隻受傷的流浪貓那樣。

  森普斯在迪華斯那裡住到病好,他派僕從來照顧,提供飲食、穿著。他每天來看望,曾問過森普斯家住哪裡,森普斯搖了搖頭,說自己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。本來不想向人說出不堪的身世,但覺得不能受人衣食還不老實,於是後來還是說了。只是他隱藏起了他的姓氏——奧迪,隨口又編了一個假的——艾瑞,從此他就變成了森普斯.艾瑞。其實從外表上看,迪華斯並不像個溫情滿溢的人,他話很少,表情甚至算得是冷冷的,看似漠不關心,但他就是天天來見森普斯。來的時候多是傍晚,僕人說在傍晚之前迪華斯先生都很忙碌,但他卻帶書來給森普斯看,並為這個無家可歸的少年點上蠟燭。然後靜靜的坐在房間裡的扶手椅上,看著森普斯在床上讀書,偶爾才聊上幾句關於書的話題。

  森普斯以前從未遇過這樣的大人,他父親——沒有血緣的「父親」,還有母親,從來不會這樣守在他的身邊。雖然兒時身邊有僕人和保姆,但照顧少爺是他們的工作,他們並不是自己想要來陪伴的。舅舅和舅母人算親切,但對他的關心始終不及親兒。只有迪華斯這個成年人,和別人不一樣。可和他相處時森普斯是緊張的,他難以覺得輕鬆,當病一好他就說要告辭,但迪華斯制止他說:「出去謀生不易,你本來是要上大學的,現在這樣好可惜。你就繼續留下來,過幾個月我安排你上凱恩城這邊的大學。」他竟然這樣建議,又說學費由他來付,那點錢對他來說不是甚麼。森普斯慌忙地拒絕,但迪華斯很堅持,結果森普斯還是待著沒有走,因為要自己去討生活他其實也不是不怕,他始終是個只會唸書的小少爺。

  於是森普斯順著迪華斯的意思上了大學——凱恩城的雅格拉大學,他沒住進宿舍,放學之後會回到迪華斯家的客房生活。客房那裡沒其他人,就只有他、迪華斯,以及那一個僕人。後來他得悉迪華斯是本城知名的富商,巴特利家也是個大家族,他身邊應該有一大群僕役、親戚和親人,但在他家裡,森普斯完全沒見過這些人。他似乎是被小心地藏著的,套房的出入口很隱蔽,無論是出去還是歸來都幾乎不會被人見到,他意識到自己是被偷偷地養著,像隻貓般,被偷偷地養著。不過在人多擁擠的城市裡,大概沒甚麼秘密是能一直守住的。大學裡以及上流社會都流傳起一個說法——迪華斯.巴特利是個同性戀,他暗地裡包養了一個小情人。森普斯視之為一種惡毒污蔑,但也不敢向同學坦白自己就是那個所謂的「小情人」。而為了不拖累到恩人的名聲,他決定重歸離家出走時所訂立的方向。

  火爐中,柴枝在燃燒。迪華斯坐在它前面的扶手椅上,影子隨著火舌的跳躍而晃動,但他本人卻分毫不動,猶如一座無視風雨侵蝕的石像。而森普斯則遠遠的站在後面,半隱沒在黑暗中。

  經過一輪沉默,森普斯才開口道:「對不起,巴特利先生,我沒有問過你就擅自申請退學。」

  迪華斯沒作反應。

  森普斯繼續道:「我決定要自己出去闖闖,多謝你這段日子的照顧。」

  迪華斯依然沒有轉過身來面對森普斯,但終於回了話:「是因為那些傳聞的關係?」

  「其中之一。」森普斯猶疑著到底應該先說甚麼,在心裡編排了好久才道:「而且我也……沒想要一直寄人籬下,受人照顧。在家鄉,我已經名不正、言不順地接受了多年的養育,我介意自己繼續再欠人甚麼。太多太多,不是我這種人應得的。」

  迪華斯彎下身去,拿起爐旁的火鉗挑動著柴火:「所以你想像逃離你父親那樣,從我這兒逃出去嗎?」星火紛紛飄起,向上升,向上升……然後熄滅。

  「也許……是吧……即使我知道你和他不一樣,但是……」森普斯以沉默結束了這個話題,過了一會才繼續道:「而且我離開這兒,那種不實的傳聞就會淡下來吧?我不希望你因為幫我而惹上甚麼麻煩。」

  這時,他忽然聽到迪華斯「噗」地笑了出來。正當他不解之時,迪華斯向他招了招手,他於是便來到迪華斯身邊。

  迪華斯扭過身,伸出雙手捧住森普斯的臉頰,然後把他輕輕拉到自己的臉前道:「傻孩子……真遲鈍,你竟然相信那些只是『傳聞』。」

  森普斯不敢相信,但又明白了迪華斯的意思——他喜歡他,喜歡,是愛戀。迪華斯真的是個同性戀,世人並不是胡說八道。那怕森普斯遲鈍到不得了,沒給他任何回報,但在迪華斯眼裡,他——森著斯就是他的小情人。他……單戀著的,小情人。森普斯愕然得作不出任何反應,只是感受著那雙手的溫熱,並凝視著對方那雙灰黑色的剔透眼睛。這雙眼裡面帶著無奈,又帶點悽涼,但迪華斯的嘴卻微笑著。森普斯第一次見到迪華斯掛上這樣的表情……這曖昧的瞬間,頓時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之中。

  可是這時,迪華斯卻放開了雙手道:「算了,你還是去走自己所選擇的路吧。」他還是在微笑,但越笑就越令人痛心。

  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,但森普斯卻依然牢牢地記住。他還記得自己離開大學、離開那個客房之後,開始以替人跑腿維生。和年齡相近的新朋友合伙租了個房間,再之後,就逐漸固定替書業人士和真知聯盟辦事。在這段期間,他重遇過迪華斯很多次——是以平等的身份相逢,而不是供養者和被供養者的關係。迪華斯依然話不多,森普斯對著他亦依然拘謹,但他們會並排坐在一起,感受對方的存在,又有時聊幾句關於書的事。後來又由見外地稱他「巴特利先生」,改而直叫他的名字「迪華斯」。然而,迪華斯後來卻因為一場病,很突然地離開了人世。森普斯記得在他病重之時,曾想過要去病床前看望——他知道迪華斯一定會想他。然而去到大宅屹立的那條街上,卻見到大批巴特利家的親族、僕從、生意往來對象塞住了門口,那裡沒有他這個小人物的立足之處。那次的折返,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遺憾。



  此時,森普斯已踏出了學院大門。他停下腳步,抬頭仰望那幢高高的鐘樓。指針在轉動著,但鐘沒有作響。接著他便低下頭,急匆匆地沿路走去。

沒有留言:

發佈留言